《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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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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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挽起头发,捏了捏鼻子,回转马头。因为她必须重新把家里这副担子挑起来。
  通往杜瑞尔盖的大路上乱扔着石头,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她在路上碰见巴布·奎克莱依,便把他拉上了。他非常高兴。
  “唉,现在就剩我自个儿了,巴布,”艾米·帕克说。
  “啊!”他带着几分惊讶望着她,就好像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
  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她那张脸。她把脑袋转过去,眺望着远方的田野,或者是在窥视她自己的内心世界。
  “弗利兹走了,”她弓着腰说。
  “那谁来给你劈木柴?”巴布问。
  “哦,那就得我们自己劈了,”她说。
  “我不喜欢劈木柴,”巴布说,“我情愿让姐姐干。那我就自由了。”
  艾米·帕克意识到,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男人实际上享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自由。这是上帝对他的恩赐。有一会儿,女人想她应当做祈祷,可是她已经失去自己的信仰了,或者已经把她的信仰寄托到丈夫的力量和德行上了。
  “瞧,”巴布四处乱指着,“现在又都绿了。大火烧过之后,从来都没有这么绿。溪谷里长着蕨,”他说。“有时候我就在蕨草丛中躺下,睡上一小会儿。我姐姐因为我不回家生气。可过一阵子我当然还是要回家的。人不能总在那儿待着,会觉得肚子饿的。”
  这倒是真话,她觉得自己正饿得慌。
  “我还知道那儿有几只小狐狸,”巴布说,“在一个小树洞里。我还知道一窝猫头鹰。”
  她敞开胸襟,那真是虚怀若谷。他便用山峦、沟壑,以及鸟的羽毛、蕨的芳香塞满她。
  过了一会儿,他说;“让我下车吧,我要到狐狸那儿去了。这就是那个地方。”
  她让他下车之后,他就顺着山坡跑了下去。两个大脚丫啪啪踩着地,张开双臂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艾米·帕克继续走自己的路,体味着她自己的孤独和悲哀所造成的那种新鲜而又单纯的感觉。在这条路的尽头,她的孩子们正等着她,期待她把力量赋予他们。奶牛对她的即将光顾毫不怀疑。鸡鸭则拍打着翅膀向她跑过来,总觉得她那只手会从高处扔下些食物。
  看起来,她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得很周到了。她为此而高兴。她为她这所被枝叶蓬乱的玫瑰和夹竹桃——她不大喜欢夹竹桃,它们太拘谨、太呆板——所环绕的房子而高兴,尽管在下午西斜的阳光之下它显得脆弱了一点。




第 十四 章

  那充满泥泞与炮火的岁月过去之后,斯坦·帕克很少再谈论往事。他不像有些人那样,打完仗就爱夸夸其谈。他不会被人用好话哄得讲那些男孩子们爱听的没完没了的“历险记”,因为混乱对他来说并不是机遇。战争最紧张的时候,甚至连季节的变化都会完全忘记,种种官能也似乎都从身上消失了。他最喜欢眺望天空,希望看到自然界变化的征兆;最喜欢倾听燕麦穗落下来的声音,最喜欢抱起一只刚从娘胎里掉出来的湿漉漉的小牛犊,让它知道它的四条腿能走能跑。
  东西生产出来是为了能够有用。可是与此相反的破坏的过程一旦得以完成,就有更大得多的说服力。当绿色的信号弹划·过夜空,他那个头颅感受到的就是这些。那漂亮的烟火照亮刚刚落在他脚边的一只手。那手扔在那儿,手指弯曲着,呈现出它最后那个动作。它躺在那儿,就像从葡萄树上扯下来的一个卷须。这个卷须在采摘的目的——如果真有这样的目的——被遗忘的时候,又被丢在那儿。这位被绿色信号弹照亮的土兵还活着的头颅看着那只向他恳求的手。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令。命令还没有下达。但是总会下达——他这样希望着。他在那儿站着,仿佛是尘世上最后一个人。那只手已经开始向他打招呼了。然后,穿过那幽绿的、流动着的黑暗,命令下达了。汗水又流了下来。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踢到一边。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那以后,在泥泞与精疲力竭造成的静盗之中,或者当炮弹炸开皮肉,或者将神经纠缠成灰乎乎的一团暴露出来的时候,他就常常想起那只手。想它拿东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想它喝完酒,或者抚摸女人时,是否颤抖,想它给家里人写信的时候,收信人是谁。有一次,在一个村子里,他看见一个老神父伸出一只患关节炎的手,做祝福的手势。他怀着一种渴望,瞧着那只手。因为这只手看起来也无可挽回地要丢掉了。在那些到处是断垣残壁的村子里,要是可能,他很乐意和谁说说话。可是没有这种机会。他躺在一条沟渠里,握着一个因为天黑还没看见长得啥模样的女人一双热乎乎的手。在这种性爱不顾一切的痉挛中,他们将渴望交给对方。然后,整理好衣裳,从嘴唇上抹掉他们的海誓山盟,各走各的路了。路上,男人怀着一种有增无减的渴求,想起了上帝。想象之中,这位上帝在倏忽间降临,又蓦地腾空而起,飘然而去。但他现在不能祈祷。无论脑子里面“库存的”那些祈祷词,还是即兴“创作”的话,都不再适合眼下的环境了。
  他也给家里写信。斯坦·帕克一边想着所有这些他知道、但绝不会落在纸上的事情,一边吮着伤在嘴里的钢笔杆,直到两颊陷了下去。他写道:亲爱的艾米:
  ……如果能写,我会告诉你一两件事情的。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从来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至少我拙嘴笨舌。你能说。你一直是我们俩的“喉舌”。我多么希望你这个“喉舌”给我讲讲,从午饭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哪怕灾难性的事情,比如房顶被风刮跑了。而我们总能再把它盖上去。我的两只手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干得了。而这正是所有这一切当中最可怕的部分。我能干的事都被从手中夺走了。我是那么软弱,艾米……我最亲爱的艾米:
  你没告诉我,彻丽下犊子了没有,只是说道卡斯和阿莉下了牛犊。有这么两个犊子可太好了。你说它们挺棒。等彻丽下次再发情的时候,我想拿雷根家的公牛跟它交配。就是从贝加弄来的那头,你不是说它特别好嘛。这样一来,等我推开家门的时侯,我们也许就会有一头撒欢顶架的小牛犊了。我们就给它起名叫“和平”,好吗?
  从知道将要经历所有这一切,我还没有觉得这么糟糕过。我想,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事儿。那是在通往地下隐蔽部的人口处。那天夜里,情况特别糟,我闻得见青草的气味,就好像是在暴风雨后,还闻得见湿乎乎的味道。我可以赌咒发誓,上面是明媚的阳光,但是,这里确实是夜晚,是冬天。我是那么快活,那么有把握,我快活得脚步踉跄。我决不会被泥沼吞没,我一定能平安回家。后来,他们问我呆在那儿干啥。我看起来就像喝醉了酒,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喝的东西。我说觉得不舒服,便走进去躺了下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一株树旁边看报纸。我看得见个头挺大、灰颜色的相样还没有熟,上面还长着绒毛。你也抬起头望着。
  告诉塞尔,我收到袜子了。没有织错的结,谢谢她。还有那张扎小辫子的照片,她看起来那么干净。还有雷,我已经给他搞到钢盔和手榴弹了。
  你用那块旧蓝布做了衣裳,艾米,我真高兴,我高兴你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因为,这样一来,我似乎就看见你了。看见你坐在屋子里,看见你从那条小路上走过来,看见一丛丛迷造香。我们一定不能失望,艾米,战争很快就过去了……
  他的脑袋朝一边偏着,一旦写开了便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他字迹工整,那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她曾经当过教师。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为自己感到一点兴奋,那信中的字在他的眼里却变了形状,那是青草,是慢吞吞的奶牛,是各式各样的工具:斧子、榔头、铁丝以及别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周围乱扔着,他却总愿记着它们。那信中直率的语言变成了死亡的经历、兴奋,以及爱情。
  斯坦·帕克写道:我的亲爱的艾米:
  我已经想过了,过了夏天,那块河湾地最好先别种了,除非秋天真的雨水多。最好把牲口放在“莎莉篱笆”和“广场”围地的两边养。我想这样做最好。如果可能的话,就找人帮忙,把燕麦收割回来。那个瘸腿老骗子也许会从乌尤雅来,假如你给的报酬还可以的话。
  如果雷用那把好斧子砍钉子、砍石头砍钝了,一定得让他学会把它再磨快。要是那把斧子出了毛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汤姆·阿切尔死了,还有杰克·萨利文。他们都是好人。这阵子,汤姆好像知道死神就要来临似的,变了样子。杰克·萨利文是个傻呵呵的、爱玩爱闹的家伙,谁都喜欢他。他能用一个便士变魔术。他真是手疾眼快,你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儿。他还能用鸡蛋变另外一种魔术。要是真有个鸡蛋,总能博得满场喝彩。唉,他们现在都死了。
  上星期,我在这儿一个村子里的教堂坐了一会儿。其实已经算不上教堂了,只剩下教堂的残骸,全露着天。只有窗框子,玻璃早没了。可是人们还要来这儿。有个神父摸摸索索地走着,就好像屋顶还在似的。一阵风刮了进来,还下着雨,狗跑了进来。我可以什么也不干,一直在那儿坐下去。可以听,可以看,还可以想家。天哪,艾米,离开家已经好久了。不过,有许多人在部队待的时间更久。教堂里有个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她祈祷着,就好像刚刚开始祈祷似的。她本来可以给我讲点什么。但是我们语言不通,只能互相看看。
  有的人算计着说,仗很快就能打完。他们似乎听到点什么消息了。迈克·欧达乌德却说,他只能听见炮声,而且相信,等他因为寂静而变成聋子以后,也还是只能听见炮声。告诉他的太太,迈克很好,等什么时侯把他那副懒骨头的劲儿鼓起来,就给她写信……后来,迈克·欧达乌德倒是真的写了一封信:亲爱的老伴:
  我挺好的。你该看看这儿的小妞(哈哈!)你该尝尝这儿的啤酒,像猫尿。
  但愿你接到这封信时,会感觉到我仍然是永远爱你的丈夫。
                       迈克·欧达乌德




第 十五 章

  战争没有给杜瑞尔盖带来什么损失。当然,有的人家女人们为她们的丈夫而痛苦。有的女人耐不住寂寞,或者想找点花样出去和别的男人相好,怀着不同程度的负罪感和情欲,跟他们睡觉。有的女人听到丈夫被打死的消息之后,就像空蛋壳似地垮了下来。有的吃着她们自己种的土豆。要不是有这些东西和从长着角的老母牛身上挤出的奶水,她们准得挨饿。不过总的来说,杜瑞尔盖没受到什么破坏。因为这儿离前线太远。除此而外,在这些地区,支配人的是土地。草仍然生长着,在风的吹拂下弯着腰。热风仍然从西边吹来,冷风从南边吹来。潮湿的微风从东面、从海洋上懒洋洋地吹来。有时候,在暴风雨天气,海鸥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黑乎乎的金合欢树上盘旋着,猛地俯冲下来,发出阴冷的、饥饿的叫声。
  有一次,雷·帕克打死一只海鸥,赶快拣起来藏好,因为母亲看见会生气的。他把那只海鸥开膛剖肚,看过之后,埋进一条溪沟。他爱做些难忘的、有英雄气的事儿,但又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力所能及的大事,这天下午他开枪打了海鸥。那以后好些日子,他手上有一股鸟的腥味儿,心里很有几分得意。
  “爸爸回家以后,我能出去工作吗?”男孩问。
  “我想可以吧,”母亲说。“你不能总这么晃来晃去。你想干啥活儿?”
  “我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说。
  他用他的刀子在空中乱砍着,因为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想干啥。他在牧场东游西逛,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绿色的树干上,在河边打水漂,把手伸进好像是深不可测的鸟窝里,偷那些宝石似的鸟蛋。
  他并不怎么希罕这些。他希罕父亲要给他带回来的从德国兵尸体上弄来的纪念品。他想戴着钢盔,在暮色中冲锋,向陌生人进攻。
  “雷,”母亲喊道,因为到她维护母亲权威的时候了。她站在那儿,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你就不能别这么胡闹,做点有用的事儿,劈点木柴吗?”
  他一声不吭,劈柴去了。
  等他脸上毫无表情,给她抱来一捆木柴的时候,使她想起了丈夫。他的信她都用一截绳子捆着,塞在一个放茶叶的罐子后面。有时候,她竭力想在这样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想起丈夫,似乎这样就能使他站在眼前。但是事实上她无法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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