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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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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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见在下午金黄色的阳光下枯黄的草倒伏在地上。远处,阳光下出现了几个走路的人。
  “今天下午来了个人,”她用比她平常说话的声音更高的声音说。“是来卖东西的。”
  “什么东西?”他问道。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一问一答组成的。
  “衣料,哦,很时新的货呢!”
  “你买啥了?”他问道。
  “我应该买啥呢?”
  “我可不知道,”他说。“怎么,可以买点花边嘛!”
  他为到此刻为止一直没从自己嘴里吐出过的这个词儿大笑起来。
  “在我这个岁数!”她笑道。
  她扬起脖子,看起来像是为了让那笑声带着激情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他很满意。他拿起昨天的报纸,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而不是要用新的目光测览他已经知道的那点新闻。因为他已经不再期望学到更多的东西了。除了某些让人眼花缘乱的论述之外。于是他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政治家、士兵、科学家们的传闻轶事,自己养精蓄锐,为将要发生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的妻子坐在那儿,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乌龙雅,我碰见一个叫奥根的人。他是发洪水时我们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侄儿。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她有台缝纫机没法儿带走,只好扔了。这小伙子的爷爷在洪水里淹死了。人们发现他卡在一棵树权上。”
  “哦,这有什么?”妻子很生气地说。“这个区的人谁都经历过那场洪水。淹死亲戚朋友的人有的是。也许这个人对你讲什么有趣的事了?”
  “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斯坦·帕克说。
  妻子正眯着眼,往一枚针上穿线。此刻,在充满了整个房间的灯光之下,她本来可以大发雷霆的。
  “他怎么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哺哺着。
  “我看见过他的祖父,艾米,”斯坦·帕克说。“他是个留着胡子的老头,脸朝下卡在一个树权上。我们的船就从他身边划过。除了我,别人谁也没看见。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死了。我很想把那想成是一头公羊。我劝自己,那也许是头公羊。而那时候,本来还来得及告诉大家。可是我们继续划着船。眨眼之间就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那是一具尸体……”艾米·帕克说。
  如果是……当年在那条船上不停划桨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也许别人也看见了,”妻子穷追不舍,话说得很巧妙。这时候她已经把线穿进针眼。“也假装没看见。因为把船停下来,装一个老头子的尸体,总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吉利事儿。”
  但他仍然觉得十分内疚,而且因此显得谦卑。
  “老想这些事太傻了,”妻子说。
  她有她自己感到内疚的事,那无法分享的旧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条暴涨的大河的堤岸上。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在浑黄的、亮闪闪的洪水之上,极其漂亮地划着船。船向她划了过来。她终于认出丈夫就在那条船上。但是她还不能跟他说什么。
  艾米·帕克放下手里的什线活,因为她的手在颤抖。现在,她觉得她对自己的行动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明确的自制力。在她的生活之中,无论哪个关口,风都会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吹向立刻就让你觉得不会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方向。
  恰在这时,风一阵阵地、凶猛地刮了起来,吹打着钉在木屋上的铁皮。枯死的灌木丛摇动树枝抓着墙壁。要是把房顶刮下来就麻烦了,她悄声说。
  与此同时,她拢着头发上床睡觉了。她把发夹抽出来,让头发披散下来,从镜子里瞧着自己。这时,丈夫正脱靴子,说道:“来这儿卖东西的那个家伙是不是开了辆绿颜色的汽车?”
  她正捏着一根发夹。
  “我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绿的。不对,我想是蓝的。怎么?”
  她望着镜子里面自己那张好像是陷入困境的脸。
  斯坦·帕克正脱第二只靴子,结结巴巴地说:“到欧达乌德家之前,路上开来一辆绿颜色的汽车。那家伙好像正卖给一个女人什么炊具。”
  “我跟你说过,”她生气地说,“这个人卖的不是炊具。”
  从今天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她体会到一种由快乐生出的痛苦。她那灰白的皮肤又焕发出光亮了。她在这个被大风裹挟的木头盒子里,熠熠闪光,而又发着脾气。这里似乎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善与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把被单在下巴下面摆弄好了,不看丈夫那张脸,生怕让善占了优势,打破眼下这种令人满意的平衡。当然,她爱她的丈夫。她怀着这样一种自信睡下了。但是,另外一种无法估量的冲动,像百页窗那样拍打着。那是被香烟熏黄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的轻弹。他大概因此又给她加了十岁。她的年纪不可能那么大,她说。她笑了,这不是算术,也不是猫的尾巴。
  斯坦·帕克在一阵穿堂风中十分疲倦地睡着了。他梦见他没法打开那个盒子的盖儿,让她看看他在那里面装了些什么。没关系,她说,在他们中间扯起一块洗碟布,藏了起来。但他还是打不开。没关系,她说,斯坦,我不想看。我要让你看。他说,继续揭那盖子,直到汗流满面也还是打不开。不要揭了,她说。斯坦,那东西放在里面已经坏了。这些年一直放在那里面。他还是揭着。他不能解释,是他的行为已经死了,像一头公羊,长了羊毛,后来又活了。我要走了,她说。那块洗碟布从门口刮出去,又从厨房跑过。灰色的水在他们中间奔流着。
  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双脚把被单蹬在床栏杆上,脖子露在外头,淌着冷汗。她还躺在那儿喘气,并没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邮政局长的丈夫为什么要在院里那棵树上吊死。这种行为的原因过去在他看来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自杀,他翕动着僵硬的嘴唇说道。她没有走,还在那儿喘息着。他背朝她侧身躺着,为了舒服蜷起两条腿。她的温暖又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渐渐地,他睡着了。他熟睡着,因为她就在这儿。
  即使这样,他们醒来之后,身上还是有点儿发僵。而且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去干活,用一种细弱的、没精打采的声音谈话。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对此有所准备了。他说,而且天气也开始变冷了。
  可是当太阳终于升起,当它还是树木托起的一个单纯的、可以辨认的火球的时候,艾米·帕克看见的是一个壮丽的、晴朗的秋天。树叶还没有被风从树上揪扯下来。不过最终它总要都失掉它们的。树梢上还挂着金黄色的碎纸片似的秋叶,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黑乎乎的,几乎都成了黑色。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闪闪发光。
  这天晚些时候,妇人取掉围巾,脱了羊毛衫,摘了帽子。这是早晨因为谨慎而穿戴的。那时,她神情阴郁,牢骚满腹,踯躅不前。结果就打扮成这副用磨损了的羊毛,弄脏了的毛巾包裹而成的难看的模样。她不时把头发甩到脑后。有时候下午得空,她经常穿过丛林,沿着河床散步。在那儿能找到些不常见的玩意儿:小石子、蛇皮、花子荚、只剩下叶脉的树叶。她总是找东西玩,总爱收集点小树枝、小叶柄,好让自己手里头有个东西,有个待在这儿的理由。当更加强烈的阳光压迫得她垂下一双眼睛,她还会更勇敢地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那黄铜色的阳光触动她的心扉。她会想起那个叫利奥的男人。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尽量避开他那让她反感的长相,适应她自己毁灭或者新生的需要。就这样,她满腹心事,沿着于涸的河床慢慢地走着,翻转一块石头,摘一片树叶,审视一株死树磨光了的枝干。寂静和种种鲁莽的想头,将她心灵深处的这种不协调、不一致上升为一种正确的东西。但是最后,在小河拐弯的地方,当她面临那个“弯儿”,必须拖着自己的身于,再回到先前的生活中的时候,她惶惶然,大张着鼻翼,从青草和枯枝中走过去,不管是要从这里逃脱,还是要回家,她都走不快。一直没有迹象表明那个男人还会再来。走上那条路,她很高兴,她可以冷漠、超然地顺着这条路望过去,目光随着那条缎带般飘忽的路,从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旁边飘过,一直通向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有一次,当她垂着眼睛——回来的时候走得太快,她一只手支着腰——回到聚集在那所房子周围的一座座棚屋时,丈夫正在那儿。他手里拿着用刚剪下来的一截铁丝弯成的铁圈,显然是要用它做个什么玩意儿。
  “喂,艾米,”他说,若有所思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你上哪儿去了?”
  “哦,到牧场去了,”她说。“吸点儿新鲜空气,”她说,“沿着大路走一会儿。在屋里待着都要发霉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以明显的要对她友好的意图,问道:“见到什么人了吗?”
  “只碰见个老头,”她回答道。
  她在瞬息之间产生的想法,使她的血都变冷了。但是一旦想过了,她便继续以足够的平静,看事态的发展。
  “他要去乌龙雅,”她说,“那儿有他一块地。他养了猪,有些鸡鸭,还有个柠檬园。可怜的老头,徒步走着,因为他的马在巴嘉瑞家附近,蹄子出了毛病。他只好把它留在那儿。他是去班加雷看他的女儿,她的扁桃腺化脓了。”
  斯坦·帕克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走了,抑制住嗓子眼里的一阵冲动,和那突然侵袭了她的虚伪的浪潮所需要的冷静。
  就在她这样走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总也看不见她那双眼睛,或者很少看见,就像刚才那样,眼神中显示出他们之间存在很大距离。于是他又回过头来,弯他剪下来的那段铁丝。原先的目的暂且竟然忘记了。
  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充满了陌生的真理的世界,相互之间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好像都意识到对方需要这种和善、友爱的保护一样。于是他们做出些想要取悦对方的简单的事情,而对于领受者,这只是一种悲哀。有一天晚上,她把为了准备过冬正织着的羊毛衫套在他的身上试大小。她围着他转,摸着他的身子,这儿拍拍,那儿神神。
  “啊,太小了,”她倒退了几步,说道。“我没给已经鼓出来的大肚子估出尺寸。”
  他们俩大笑起来,实际上是大是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毛线会撑开的,”他说,嘴唇向下咧着。他站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条腿上,两只手放在屁股上,等着她量完。
  她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抚摸着丈夫的身子。他的手腕现在已经疙疙瘩瘩的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在他的四周嬉戏般地飘拂。有时候,她那双粗糙的手会被软绵绵的毛线挂住。她这样弯着腰看羊毛衫的时候,他比她高出许多。他闭着一双眼睛,顺从她的摆布。现在,他被禁锢在暖烘烘的灰毛线所构成的某种不具个人色彩的状态之中。不好,不坏,不过还过得去。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们相互凝视着。因为她已经直起了腰。
  “等织完了,会挺好的,”她赶快负疚地说,似乎是偿还她对他那张正在睡梦中的脸的一瞥。“我想,我还是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织得更合适一些。”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天晚上他累了。
  她坐下来拆了一截,便很卖力气地织了起来。有点儿神经质地握着毛衣什,把毛线一点一点地织进去。
  “我很为雷担心,斯坦,”她说。
  这样坐在椅子边上的时候,她确实为他担心。
  “你说他那些坏毛病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学会的?或者是从我们俩身上遗传来的?结合的结果?我是说,就像牲口一样,两个好的会生出一个坏的。我们大概没有结合好,”她说,等他的回答。
  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口,真想把她加在他身上的这种压力甩掉。
  “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神情有几分畏缩。“是我不好。我企图找到答案,可是还没有成功。我不理解自己,也不理解别人。就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说过这番话之后,她是不是可以不再打搅他了。这天晚上,他觉得身体虚弱,嘴里很苦。
  她继续织着,得到了某种安慰。眼下,她能够感觉到因她这位丈夫的软弱而生出的悲哀和气馁。她自己潜在着的所有邪恶都随着柔软的、难以捉摸的毛线,从她身上流走了。既然她已经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记忆便又悄悄地爬回到下午的倦怠与沉闷之中。她因自己的称心如意和青春活力而惊讶得发抖。
  因此,有一天下午,当斯坦出去办事,她又看见那辆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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