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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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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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有一天下午,当斯坦出去办事,她又看见那辆不慌不忙驶来的蓝汽车的时候,立刻从屋子里跑出去,把外面那扇铁纱门往身后一甩,撞在墙上,门震颤着。玫瑰花已经枯萎了的棕色花球挂在日久年深、活像一头成年雄畜的花丛上面。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花球蹭着她,使她感觉到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那也许是因为充满信心,也许是因为心里着急。她很快便跑到大门口,比那辆徐徐驶来但又至关重要的汽车早到了一两分钟。她腰板挺直,态度专横地站在充满了期待的阳光下面。
  “你好吗?”叫利奥的男人问。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帽子扣在脑后。因此,看得见脑袋上的头发。如果她能仔细想想,那头发仍然是让她反感的。
  可是,她用一种平静的、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声调回答道:“谢谢,我很好。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
  于是,他不得不慢慢停下车,告诉她,他刚度过假期,到北海岸或者南海岸——她没有听清到底是哪儿——旅游去了。他们在那儿看望了几位亲戚,过得非常愉快。他说起话来比她记忆之中的那副腔调还要慢些。他告诉她,他们穿着晚上才穿的内衣,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吃鲜鱼,懒洋洋地分享着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种种生活。她意识到,不管他们在哪儿,他都不依赖她。
  她垂下目光,甚至皱了皱眉头。你是条懒虫,她心里说,又懒又丑。
  “你呢?”他问。“你都干些什么?”
  “哦,我!”她笑着说,“照旧。”
  她依旧垂着一双眼睛。
  但是她非常缓慢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靠在车轮上,慢吞吞地吐着唾沫。
  这么说,我不会再着火了?她口干舌燥地问自己。周围的一切,花园,或者说剩下来的花园,树枝,只要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来。
  “照旧,是吗?”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由于他一直感到害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他正在记起已经忘掉了的这个“熟透了”的女人。他曾经故意想把她忘掉。现在她就在这儿,该用“邋里邋遢”来形容,现在还是这么个说法。对于一个瘦弱的男人来说,沉默甚至比情欲放纵的神秘更令人困惑不解。而这个男人皮囊之内的灵魂是瘦弱的。
  “我想,对那些喜欢这种生活的人,才是一切都好,”男人说道。“所有这一切,”他边朝四周张望边说。“那儿还有奶牛。手冰冷就得起来挤奶。天哪!”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说,还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反映出她耳鼓咚咚咚的响声。
  她的两只耳朵好像要胀破似的。
  然后,她把头向后扬了扬。“你是华而不实那一类型的人,”她说。“我想这也不错,花言巧语把人哄得都听你的,拿出衣料给女人们看。”
  “你不喜欢我,”他笑着说道。
  他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不过,他先前就已经下车了。
  “我可没这样说,”她说。
  她又变得温柔起来。他喜欢这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呼吁他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条在车里坐僵了的腿舒了舒。她还在那儿站着,仍旧温柔地琢磨着眼前的局面。这局面像空气一样难以捉摸。这局面因为首先是她自己的局面,所以必须充满柔情去把握它。正是这一点给了她正视他那双眼睛的勇气。这双眼睛眼球凸出,会教给她说出他所期望的话来。由于那是她的需要,她便可以领会这局势中最任性的、错综复杂的部分。
  他们走进那所房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把她领进她自己的房子里。在那熟悉的昏暗之中,她闭上眼睛,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否则她就没法儿忍受突然变陌生了的一切。
  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就好像情欲的表露不会再来第二次似的。
  这回,他们大笑起来。她看见他那枚金牙。他们的肉体就感官方面又融合在一起了。他看着她。
  “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迈拉,”他说。
  然后,等她想够了这桩事,她把她的嘴伸到他的嘴里,就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字咬出来一样。他们抱在一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相互蹭着身体。她将嗓子眼里冒起来的影响她肉欲的、厌恶的感情都吞咽下去。
  等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之后,他问她:“你的老头上哪儿去了?”
  她告诉他斯坦去他已经去的那个地方了。
  她身边这个男人打着哈欠,发出一阵低沉的、缓慢的笑声,笑声里充满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坐了起来。
  “我爱我的丈夫,”她说。
  她是爱她的丈夫。他们共同生活的那种好处和突然之间表现出的完美在她的面前颤抖。因在淫荡的面前,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失去了。而这种淫欲蕴藏在她的身体之中,正以一种陌生的专横强加于她。
  “我并没有说任何反对他的话,”那个男人说。“我没跟他见过面。而且大概以后也不会见的。”
  现在,他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什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把长统袜和别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使得他对自己刚才的冲动充满了轻蔑。
  他们起来,充满了诧异。
  赶快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她心里说,慌乱中连领扣也找不着了。
  她的一双手正归拢头发。很快她便看到谁也不能责备她了。谁也看不出她的放荡了。除了她自己的欲望。而那欲望永远不会长时间消失。
  “我想进城走走,”她说。
  “是吗?去干啥?”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在马路上溜达,看人,”她说。
  他哼着鼻子笑出了声。“这种事我还没干过呢!”
  “还要在海边坐着,”她说,“看海,听音乐。”
  “我呢?”他说,“把我置于何地呢?”
  现在他既然急着要走,而且已经完全把握住了自己,便把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他戴的那个镶着一块极小的红宝石小星星的戒指似乎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满。在这种虚假的新的情况之下,她也立刻做出应该做的反应:倒是平平常常——把胸脯贴在他身上。
  “你没有别的相好吗?”她笑着说,“我可不信。”
  他们走了出去,怀着一种似乎是这当儿需要的浪劲儿,相互开着玩笑。
  她很惊讶,她居然也会是一个这样轻浮的女人。
  “再见,利奥!”她厚着脸皮说,看着他脖子上面的血管。衣领把脖子勒得太紧了。
  他那辆亮闪闪的车已经发动好了。她望着他。他正准备赶快离开这儿。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事倒也容易。
  “我要是有你的照片,”他说,“就把它压在褥子底下藏起来。”
  “幸亏你没有。”她笑着说。
  她手搭凉篷,遮挡着金属的亮光,望着那个男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轻松自如地驱车而去。她神情冷漠地眺望着,就好像他并没有闯入她的生活。只是这样眺望着,一双眼睛跟踪着一辆蓝颜色的汽车。汽车平稳地驶去,这景象和一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融合在一起。透过团团烟尘,回想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离得太近了,像患了肝病似的,布满了红丝。
  就在她这样手搭凉篷站在那儿的时候,斯坦·帕克把车开上这条大路,看见了他的妻子。他仍然若有所思地开着车,这是他们一直拥有的那辆旧汽车。他看见艾米站在那儿。那团尘土还滚动着,它飘飘扬扬,正在消散,但是没有散尽。
  斯坦从大门口把车开进来。门口钉着一只小煤油桶,那是为送面包的人准备的。他朝妻子招了招手。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并没有放下那只挡在额头上的手。他从车上下来,也开始移动着两条麻木了的腿走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见过默莉了,她愿意星期四来帮你做些帘子。”
  “啊,好的,”她说。
  她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接下去他们该说什么呢?她惊恐地想。
  可是,他们那架生活的机器很快便又把他们吸引进去了。
  只不过他们用干巴巴的声音谈话,说出来的话也都像干柴棒子似的,稍微加点儿压力就会折断。除此而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即使相互不看一眼,单凭长期积累的经验,也知道能看到什么。但是斯坦·帕克倾听妻子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叫母鸡的声音,和奶牛说话的声音,甚至她喘气的声音。而听到最多的则是她的沉默。这些声音对他来说是太熟悉了。这大半辈子,熟悉得就像他自己心跳的声音。现在这声音突然膨胀起来。肋条下面,他自己的心已经无法忍受了。
  “昨天夜里,”她畏畏缩缩地朝他走来,信口说道,“耗子又咬死一只母鸡。是那群好鸡里头的。”
  她已经走过来了。所以,他也得说点儿什么。
  “一定要把它埋了,”他边说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呢?”她站在那儿说。“那些耗子把头给咬下来,项内脏都扒了出来。这太可怕了,斯坦。既然开了头,如果它们把我们那些好母鸡一个一个地都撕成碎块……”她说不下去了,等着听他说话。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可以在棚屋外头放点耗子药,”
  “不能放耗子药,俾坦,”她说。“也许会把我们的狗或者猫给毒死。”
  他们俩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艾米·帕克搞得心烦意乱。就在她这样困窘不堪的时候,又有三四只母鸡让耗子咬死吃了。
  她断言:“它们既然已经尝着甜头,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正用汤匙轻轻地敲一个鸡蛋——这个蛋是给他当早饭的,但是他首先必须非常仔细地检查一番——他听见她说这番话。如果不能认识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也不能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所以,听见她的抱怨,他终于看她了。他看见她的头发很不整齐,心里明白,他爱她。
  “也许我们应该试着用用耗子药,”她犹豫地说。
  看见他瞅她——这是她所希望的——她的疑虑消除了。
  但是他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那么有把握了。他走出去,在口袋里摸索着找他的烟荷包。他突然愤怒地意识到荷包不在。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口袋,找那个可能是随手放到什么地方、甚至已经丢到哪儿了的荷包。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浑身上下摸索着,眼角和腿窝都渗出了汗。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就这样一下子丢掉,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荷包。他开始慢吞吞地,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四周走了起来。像个瞎子,摸索着从这混乱的局面中走出去,从他的条条思路中走出去,企图到达他放荷包的那个地方。那是个橡皮小口袋,口能拧住。很旧,颜色都变黑了。
  他在当“工作间”用的那个棚屋里找了起来。他已经绝望了,烟荷包看来是找不着了。他扔下一个修靴子用的铁榔头,棚屋里立刻响起一阵工具落下来的叮叮恍吮的声音,一片混乱。腾起一股刨花和锯末的好闻的气味。在这间窄小的棚屋里,失去的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都让人无法忍受。他站在那儿喘着粗气,冒着汗,想起妻子先前瘦小羞涩的样子。他还经常记起她在绳子上脑衣服时的情形,嘴里含着好几个衣服夹子。
  在从云的缝隙中射下来的带着雨意的光线之下,淡蓝色的水雾里,映衬着被风吹动的被单,她看起来那么朴实、动人。现在,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如果能从脑海里把这些事情驱除出去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但是驱除不掉。这件事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这件事总是和一团灰尘连在一起,往心里钻。他听见一辆汽车的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他想象着,或者试图去想象谈话的内容,但想不出来。别的人,甚至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或者陌生人说出的奇妙的、也许带有解释意味的话,都在他听觉所及的范围内消失了。
  因此,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捞着。他站在那儿,手指摩挲着那条干活用的板凳上面仿佛是难解的符号似的坑坑凹凹。这些坑田是工具在木头上面留下的印记。他这样站着,可怜巴巴地想他到底丢了什么。是什么呢?他的嘴最后告诉他,是一个旧橡皮烟荷包。这个荷包他是怎么也不愿意丢掉的,尽管破旧不堪。但他已经习惯它的形状了。
  当他用脚趾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烟荷包,的确是找着了的时候,他立刻在掌心颤巍巍地揉起了烟叶,然后满满地装了一烟锅。他本来应当因此而感到欣慰,但是没有。
  可是,另一方面,能使这个女人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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