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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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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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让他心有旁骛,未能专心拜读。同时,读到专写自己的书,他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又回复到平常那个矛盾相抵的自己:“只是,我不认为我的感想有什么意义(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想)。”
  他想要再择期会面,跟我聊聊英国,以及我适应得如何。我失望吗?我在热带地区待了八年以后,对于这一处“工业现实”有何感想?
  他心里还是记挂着非洲,因为伊狄·阿敏将印度人从乌干达轰了出来。正如他多次预言一般,他说,乌干达就要回归丛林了。他归咎在白人外侨头上,他们虽然可以豁免于扶植阿敏上台的罪愆──不过,他们也营造出姑息阿敏,使之壮大的环境。到头来,他们大可一走了之,将乌干达当作一段恐怖往事,抛诸脑后。
  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维迪亚如此彻底诋毁某个情境,不过,他的逆耳警语逐一实现,也让他悲愤更深。他曾经预言独裁统治的崛起、印度人遭到驱逐、白人拒绝支持、坎帕拉步向衰颓,最后回归丛林等等。
  “那是块惹人嫌恶的大陆,只适合次等人民。抱着次等志愿的次等白人,这些人一心只想,就像南非一样,耽溺在惩戒非洲人的恶劣快感中。”你只有尽早开溜,留下来的话,手上就要紧紧地抓根鞭子。乌干达就证明了,只有两种人在非洲撑得下去,次等人跟野蛮人,主子跟奴隶。
  他从来不曾如此声色俱厉地发言谴责过。非洲军人将八万印度人──男人、女人、还有儿童──押上飞机,家当细软一概充公,维迪亚的熊熊怒火也一触即发。印度人失去了家园和土地和生意,许多人连毕生积蓄也荡然无存。他们大部分都获准入境英国,可是,有谁愿意活在一个严寒冷酷,又充满敌意的地方?他们在英国与美国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替他们仗义执言;在非洲,就没有人为他们作喉舌了。非洲人奚落质疑他们,而白人外侨,就像维迪亚说的一样,只是回避一旁,袖手旁观。


写作难以维持家计(2)


  “这个世界最可悲的事情,就是到处充满了愚笨与平庸的人;而地球运转就为了让那些愚笨跟平庸的家伙谋利。”
  至于来日的打算,维迪亚心中尚无计划。他刚刚回到英国四天,感觉却像活过一段仓皇、炼狱涤罪般的时期。他讲起四年来居无定所,没有自己的房子。他担忧股票市场将再度崩盘。他想要再写本书,偏偏找不到主题。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重袭上心,感觉空虚不安,感觉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废纸堆尘埃仆仆的暗示。
  他情绪低落,感觉茫然失措。也是因为他备感疏离的情绪,什么国家?什么护照?他在平房里感觉无处栖身,而这也是他想跟我谈谈英国的另外一个原因。他想知道,我喜欢英国什么,又不喜欢英国哪些方面。他将我看成另外一个流浪者。
  可是,我人在维吉尼亚,朝思暮想着我的太太与孩子,像个暴风雨夜里航行在汪洋上的水手,我发誓,我再也不干这等劳什子勾当了。维迪亚还提起他想回千里达,采访报道一则发生在黑权公社的暴力谋杀案。
  他对我的书下的评语,恰如其分,也正是我想听到的。他说,读这本书,他感受到“惊奇、欢欣,以及十分的谦恭。这本书下笔之敏锐易感与典雅高尚,让我惊赞;同时也提醒我,教谕我一些我早已遗忘,或许从来未曾了解的事情。”他提到我行文上的慷慨大度与周延缜密。回想起往日如此劳力密集的付出(“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再度忧患,又为将来发愁了。他说,他满心哀伤与忧惧。
  他几经赢取了约翰·罗威林·莱斯纪念奖、毛姆奖、霍桑奖、W。 H。 史密斯奖,而且,《自由国家》一书还让他把布克奖拿到手。文坛早就将他封做当代最优异的英语作家。然而,文名卓著不能让他稍释于怀。他苦于书籍销路无法拓增,企求更多金钱回馈。
  正当他宣告自己的生命将近尾声之际,我却感觉自己的人生犹未开展。他顺手纠正我书中几个错误,都是小错,事实记载上的手笔之误。他也谈到《自由国家》一书,这书“结构何等紧密”。他也写到某个梦境,梦中主角,他决定略过不提。“写作过程中,我独自幻想出所有的梦境,全是为了他。”《自由国家》令他着魔;他一度“深深沉浸其中──几乎到精神衰竭的状态”。
  《自由国家》令我感受之深刻亲密,我无法予以评价。我在这本书里,辨认出哈吉·霍尔史密斯的身影,还有坐困围城的非洲国王;我认识书中某些非洲人;维迪亚的上校就是卡塔加山寨的少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同样的咆哮;书中侍者就是伺候他的侍者,而且,就像维迪亚当时形容的一样,“小弟身形庞大,步履快捷,所到之处总会带动一股体臭乱流。”书中的路就是我们开车旅行经过的路径;标志上写着的还是同样的“注意落石”;而我在“即将长成男人”的男孩身上,看到自己。书中同样的野犬狂吠,还是让我心惊胆颤。《自由国家》大半篇幅是我们在卢旺达狩猎旅行的纪录,不过重新连缀,编织成一条拼花被单:但见缝线针脚处处,不详内情的读者乍读像一幅天高地阔、赏心悦目的画面,在我看来,却是一方方补丁。不过,只要你有个朋友是作家,两人又经过相同的旅途,这就在所难免了。
  他说:“我深挚期望,你的书可以为你的犀利敏锐、笔耕劳作与友谊关爱,带来相当回馈。”
  他这么说就是给予我的最佳回馈了。我着手写《V。 S。 奈波尔》的时候,就已经定位在一部爱心的作品上,帮他一个忙,给自己上一堂课。写作过程中,我自己获益良多,物质回馈则尚无着落。也许这本书引发某些人对他作品的兴趣,转而替他增加些新读者。可是,我怀疑,许多方面上,维迪亚的生平要比他的作品还精彩。他曾经评论过索美赛德·毛姆,说毛姆一生何等丰富曲折,即使,那老先生总是严词否认。至于《V。 S。 奈波尔:作品初介》,则销路奇差,从来就没有凑到第二刷过。二十五年后,仍然绝版停印。版税前金收到的那一天就花掉了。二十五年来,我没收过这本书的版税,出版公司也从来不曾寄给我销售报表。我从来就无法理清究竟印了多少本。一两千本,或许吧。这本书正好落入出版书籍最悲惨的命运:成为收藏家的典藏项目,几乎无人问津,无处发行,只是物以稀为贵罢了。
  那个时候,维迪亚同样求财若渴,至少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家无恒产,只有满箱满箧的手稿与文章,这是他截至今日整个写作生涯的完整纪录。他曾经前往大英博物馆讨论出售一事,还约略开价4万英镑,总括所有的信件、手稿、照片、纪念物、地图、速描、笔记,举凡所有出现在他汗牛充栋的文学生涯的一纸半签,都包括在内。卷帙繁浩,因为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生性迷信,从不随意丢弃载有手写笔迹的字纸便条,就跟人家保存剪下来的指甲跟须缕发丝一样。然而,在他拢聚所有纸堆以后,大英博物馆改变心意也不无可能,说不定连当初同意的最低收购金额都不愿支付。他需要应变计划。
  因此,他问我,我方不方便替他传话,就说维迪亚有意出售他的文件档案呢?美国的大学应该挺方便的,日后,他也可以跟他们咨询。他在千里达老家的卡纸箱子里,找到一些他写在久远以前的信件与札记:“1950年7月,我在泛美航空飞机上,一俟降落着陆,马上动笔写下的铅笔札记。”重读过去往来的诸多信件,让他动念写一部自传。可是,万一这些文件资料在骚动中付之一炬(“这在千里达不是不可能的”),那该怎么办?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妥善保存。


写作难以维持家计(3)


  当然,还有钱。他想要将这些纸堆转换作一间坐落伦敦中心的公寓。
  维吉尼亚大学英语系系主任跟我也是朋友。就是他给了我这个驻校作家的位子。我请教他的建议。他说我该去找大学图书馆馆员谈谈。这位图书馆员就是那类孜孜不倦、井然有序的人物──井然有序而非睿智聪敏──管理图书馆的人大抵若是。他秃顶生辉,恰好吻合这种一丝不苟气质;他胡子刮得干净,双颊红润,衣装整洁有致,楚楚考究,我心里存疑,这人究竟爱不爱读书。
  我说:“不晓得您有没有兴趣收购《V。 S。 奈波尔》的手稿档案。”
  “我知道这个名字,”图书馆员说到。“他写了《马尔谷地的食人族》。”
  我说:“那是R。 K。 纳拉扬写的。”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干净、目光清澄的先生,脑子其实糨糊得很。我顺口列了一串维迪亚的作品,虽然这人一直面带笑容,偏偏一本也没有勾起他的印象。
  “他打算卖些什么呢?”
  “所有的东西。他所拥有的一切纸本。信件、书籍、手稿、照片等等。”
  “他曾经收到知名作家有意思的去信吗?那样的信件通常可以值上不少钱。”
  我感觉这番对话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我也庆幸,还好我替维迪亚挡掉辩白他不是R。 K。 纳拉扬的羞辱。
  “我很确定,他一定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信件。安东尼·鲍尔也是他的密友。”
  图书馆员微笑,却了无欣悦,笑意忸怩,透露着困惑不解,仿佛我脱口而出,讲了些异域番邦的南蛮舌。
  “他心里打算卖个什么样的数字呢?”
  “4万英镑。”
  “换算成美金是多少?”
  “大概9万美金吧。”
  “你在开玩笑。”
  我没搭腔。图书馆员双颚紧闭,紧咬牙根。大学没这笔经费,他说。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之时,可以感觉他脸上泛起胜利的微笑,狰狞地灼烧我的背影。
  当然,别的大学跟图书馆一定会有意问津的。我写信。我打电话。有时候,我会提出价钱,有时候,我只是请人家出个价码。没人上钩。许多经我洽询意愿的人,只是浮泛地听过奈波尔三个字。怎么会这样?维迪亚在美国名声不彰,我不意外;这也是促使我写书介绍他的作品的动机。真叫我惊奇不置的是,怎么连学术界人士与图书馆员都这般闭塞无知呢?
  我委婉地将结果透露给维迪亚,或许是因为我的圆滑老练,明眼人登时可以看出,我吃了不少闭门羹。维迪亚一向敏于感知外人的拒绝与否定,他很难消受如此讯息。他寄来一纸短签,随即遁入沉默,再无音讯。
  从我在维吉尼亚大学授课的班级看来,美国大学素质远远不及马克瑞瑞大学跟新加坡大学。我在夏洛特维尔的学生所读甚少──他们几乎没有人读过乔伊斯或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他们自己却还想写短篇小说。有时候,他们交来去年修习其它科目时写的作业。通常,他们什么也不交。他们性格上还算讨人喜欢,知性上却惫懒无节。有些还是研究所学生呢。我要是给他们批个不高的分数,还会有人抗议。
  有个研究所学生跟我说:“嘿!保罗,你搞不清楚啊!我这门课没有B不行!”
  我跟他说,给你个C已经算是我慷慨开恩了。他已经修到硕士阶段了。他用的功夫实在太少了。
  他对我大吼大叫地:“喂,我就是要个B。”语气像是要抢我的皮夹子一样。


写作难以维持家计(4)


  这真是我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教师不读书,学生不能写。一个学期我就受够了。我领出我的积蓄,打包返回伦敦。
  我们从西伦敦搬家到南伦敦。而今,我们在卡佛区租下一整间房子,不过,这个地区比伊林区还要不宜居家。此地充斥着作奸犯科的不法之徒──小偷、扒手、偷车贼、抢皮包的、闯空门的、勒脖子抢钱的,以及符合各种描述的多能小贼。可是,卡佛地区实在太穷了,这干子歹徒还得搭火车前往伦敦其他自治区,或是一路直达西区,比较有助犯行的地方,下手扒窃斩获也比较丰富。
  1973年春天,《黑屋》交稿之后,我踩着脚踏车,骑到滑铁卢车站,脚踏车停在火车上,坐到萨里斯伯里,再从车站踩着铁马,一路踩到威尔斯佛德庄园。维迪亚看得出来,我的财务状况窘困如昔,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为什么我要离开维吉尼亚大学。
  “你曾经说过,你再也不要教书了,”维迪亚说。“你坏了自己的规矩。你要是给自己定了规矩,就要遵守下去。”
  我们穿过田野,散步到史前巨石柱群,他再度通盘解释,淹水牧草地的形成原理。
  “你会喜欢维吉尼亚的,”我说,“那里的乡间景色美极了──青山连绵,绿野无限。”
  “恐怕,美国不适合我。我觉得,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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