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中国文化要义- 第3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它当做对内之安的问题一样看待。中国人这样偏在安上作功夫,而不知对三问题分别处理,其结果当然就在养和保两问题上有很大失败。如人口蕃增,即感土地不足以养。一切自然灾害(水旱疫疠)来了,皆无法应付。如每每受外族欺凌,乃至为其所征服统治,种种皆明白可见。尤其近百年对照着西洋人——其文化特色恰在向自然界进攻,暨对外为集体斗争——而形见其重大失败。然其失败是失败在养和保两种功夫之耽误(尤 以耽误了产业革命失败最大),至如其安的功夫固未尝失败,而有很大成功。——成其 民族生命扩大与延久之功。试从山川地形上看,从种族语言上看,皆非不能让中国分为若干民族若干国家者。而它卒能由人的情感之相安相通,化除壁垒隔阂,广收同化融合之效,形成世界无比之一伟大民族。对照着西洋来看,其一国或不抵我一省一县,其一族或不抵我一张姓一李姓。大大小小若干国若干族,纷纭复杂,斗争不绝,而莫望融合统一,则岂非彼此各有其得失成败?唯其功夫能收效——不止在安上收效,亦且在养和 保上有不少成效——于是路子愈走愈熟,乃固执而不舍。于是路子愈走愈偏,乃于其所遗漏之一面竟无从补足。这就是中国经济不进步,生产力不发展之所以然。 
  万君之说,具有理致,未尝不近真。他与唯物史观同样看到人类求生存这一点上。但他却更看出人生要吃饭,还大有事在。人事关系没弄好,“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请看 今天世界威胁人类的,是吃饭问题呢,还是饭如何吃问题呢?是问题在人对自然界之间 呢,还 是在人对人之间?只看见人类同乎一般生物的那一面——对自然界求生存一面— —显然太简单了。其次,把人事关系分为集体对内对外两面,亦大致不错。只可惜他的 “三问题”,说来说去不出一生存问题,仍旧把人类看得太简单了。人类实已超出生物甚远,而有其无限之可能,因之,其问题亦无限。因而不能把人类活动,历史发展,限定在一个或几个问题上。他不晓得人类历史愈到后来,或人类文化愈高,便愈远于其生物性。三问题在人类文化史上地位先后不同,且亦非永远存在者。今天世界已渐渐要将保的问题摄收在安的问题中,而一旦人类合起来控驭自然界之时,则养亦即不复为问题所在。凡想要把握人类历史动因——贯乎历史全程的一个动因——而在历史文化研究上建立一普遍适用的理论,恐不免都是妄想。 
  然他以对内求安为中国文化特色,却是差不多。数千年中国人的心思聪明,确是用在人事上,而不用于物理,一“安”字正可综摄“修、齐、治、平”那一套。唯其在这里若有所见,而且见得太早,就出了岔子,而影响全局(全部文化)。万君虽不足以阐明中国经济不进社会不变之谜,我却不妨因他的意见之提出,而加引申以明之。—— 
  首先我们从安的问题来看—— 
  顺着自然趋向,人们的心思聪明原是为养的问题而用——用于奥本海末尔所谓经济手段,自己劳动于生产,或与他人的劳动为等价交换。乃至为奥本海末尔所谓政治手段—— 强把他人的生产无代价收夺——而用,亦同是很自然的。因一般生物总是要向外界争取养生之资;人亦是生物,除了他最亲的“自己人”而外,其他“人”与“物”最初是分不清的。不但古时欧洲海盗与商业不分,即在十七世纪与十八世纪间亦还是同样合法。 (1)(见米勒利尔著《社会进化史》,陶孟龠+禾译,《万有文库》本第4卷285页。)这就 是对外人如同对外物。人类从古以来,总是在自己圈内才有情理讲,在自己圈外就讲力 (这是自古及今未曾变的真理)。无端地谁去理会什么安的问题?人之意识到安的问题, 是一面遭遇另外一力量起来相抗,一面却又觉得不好或不能以对外物的态度对待之。此不好,或不能,就是肯定它在自己圈内,不像养的问题之对自然界,或保的问题之对外邦异族那样,可唯力是视,无所顾惜,亦无所顾忌。自己这圈愈大,就愈有安的问题,安的问题实现乎这圈的大小为比例。圈的大小,人世间万般不齐,难以一言尽。然而有两点是可说的: 
  一、人类文化愈进,这圈愈放大。径不妨以其圈的大小,衡量其文化之高下。 
  二、这圈之放大。通常却很少出于自动之一视同仁,而宁多由对方之争取得之。——此点最重要。 
  粗言之:由于人类心思聪明天天向自然界进攻,结果就知识日进,一切工具日利(参看 第九章讲古今不同只在工具一段)。客观一面,彼此间关系既日以繁广,日以密切,其 势乃不容不由斗力进而讲理。而主观一面,人亦经陶养得更理智更理性,两面合起来,便造成这圈的放大。一步一步放大,最后便到了世界大同,天下一家。试看眼前世界岂非正被事实造成 one world or none “不和平即毁灭”,人们势须以理性相安共处, 代替武装之自保,人类前途将只有安的问题而没有保的问题。又第八章讲过,理性要从阶级来,奥本海末尔亦有经济手段对政治手段步步制胜,最后完全清除之说,凡此皆可互相参证。人类历史正不外“自己人”或“同类意识”如何被动地逐渐放大之历史,理是产生在两力——力与力——之上的,是由事实发展而逼出的,不是人类理性演出来历史,倒是历史演出来人类理性。 
  像这样顺着自然趋向走,虽不免迂笨,却是有前途的,是可以走得通的一条路。而且事实保证了理性,步步踏实不虚。通常可说都是这样,而偏偏中国不这样走。它由亲亲而仁民,以家人父子兄弟之情推广于外,构成伦理本位的社会,自动地放大这圈。养的问题本在安的问题之先,而中国古人眼中宁多看见安的问题。安的问题原出保的问题之后,而中国古人襟怀,其对外亦有对内意味。万君指证其过分地把保养两问题亦当作安的问题来解决,盖信有之。它实越出常途,走了捷径。顺着自然趋向走,就是从人所同乎一般生物的一面(向外争取养生之资)出发,然后慢慢转到人之所异乎一般生物的一面( 理性)。而中国却是直从人之所以为人者,亦即人之所异乎一般生物的一面出发。出发 点几乎便是终点。这样走,是走不出去的。中国文化发展与一般有异,全在此。试问不到“把人当人待”时候,有何人事关系之足重视?有何安的功夫之要讲求?而“把人当人待”,在一般皆力量均衡之结果,在中国宁发乎理性。这样就缺乏客观事实为保证,而不免于反复。中国历史表现,与一般有异,全在此。——此所谓“走不出去”,所谓“ 不免于反复”,看下文自明。 
  其次,我们再从安的功夫来看—— 
  我们知道,集体对外自保固要作武力,即对内求安,照例亦少不得武力。武力统治是从古代奴隶社会经过封建社会,到近代资本社会,乃至现代向着共产而过渡的苏维埃,一直昭然存在之事实。古今前后分别,只在轻重隐显直接间接之有些不同。除从资本社会而下,可望轻减外,自封建而上,其武力都不得不重,不得不显,不得不直接。同时随着其阶级界别要严,亦有不待言者。然单单武力绝不足以获致安妥,此时宗教毋宁是更重要。阶级之发生,原在以生产劳动委诸一班人,而另一班人则以对外对内之武力为事。因此阶级界别,就在其劳动于生产与否。宗教在这里,主要是赋予阶级秩序以信仰价值,而不去究问其所以然。事实上,“行之而不著,习焉而不察”,亦谁能理会其所以然?一切什么都是当然的。社会就这样在阶级矛盾中安妥下来。一般说,安的功夫只是 如此(武力宗教合起来统治),岂有其他可讲求的?我们知道,养的功夫——农工生产— —之被留意讲求而发达成学问,固然很晚,安的学问亦绝不早一步,或者可说更迟。然而奇怪的是中国远在二三千年前,却已留意到此而讲求之,以为士人的专业,亦为上层阶级的职责。这从孔子孟子对人问答话语中,明白可见。例如: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 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见《论语》卷七)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 “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卷 七)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 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与欤?”曰,“否, 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欤?”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器械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 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欤?有大从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 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中略)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下略)(见《孟子》卷三) 
  彭更问曰,(中略)“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下略)(见《孟子》卷三)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见《孟子》卷七) 
  像这样言论见解(还有许多未及征引的),出在二千数百年前,实为不应有的事。我说中国人理性早启,最好藉此取证。试看:(一)在古代奴隶社会或中古封建社会,一般说来,没有不把生产劳动看成贱役可耻而回避之者。(1)(详见 T。 Veblen 著《有闲阶级论》,胡伊默译本,中华书局出版。)然而从这里樊迟学稼学圃之请,和孔子的答语看去,意态却是何等明通?当时有学养之士,自甘劳动之事例不少(见第八章第九章),皆可见出不甚有那种陋见陋习。(二)上层阶级之悠闲坐食,何处不认为当然?又谁能反省而致疑?然从这些问答看去,却竟然一次再次提出讨论,而且有许行一班人毅然倡与民并耕运动,以反对坐食。此其理性要求,又是何等明且强?(三)孔孟虽不以耕稼为士人之所尚,却绝不说人生来有贵贱,以肯定阶级;而只从社会分工原理,说明劳心劳力之分,不过为其兼营不来,而“安”与“养”乃不得不通功易事。试问更有何处封建社会看得见如此言论?(四)最特别的,自是其所讲安的功夫,尽在“修己以安人”一句话。请 问这是什么?这是武力吗?这是宗教吗?明明白白完全不落封建蹊径。孔门之所讲求,可 为一大表征;传至后来,就有所谓“修、齐、治、平”之一套,有所谓“内圣外王”之学。后此二千余年中国士人在社会上之职分功用,和“仿佛将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统治 ”之局面,皆自此开出。而追溯上去,当又有为孔子开其先者。大约从古社会内部形势,即必有以导致此种启悟,而理性之启,更转促社会形势之缓和。如是互为因果,循环推进,发展不已,遂使此土社会风气不同于他方,不是任何个人之功,亦莫究其端始。参看第九章所讲中国封建阶级自行融解一段,可资互证。(五)“修己以安人”,安人的功夫,只在修己。他如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皆是一个意思。总之,不在向外寻觅方法,却须把心思聪明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