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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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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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屋里传来咚咚的擂桌声。女人知道女儿在发泄对自己调笑的不满,就朝猛子眨眨眼,悄声说:“丫头都这么大了,想想也太不该的。”猛子说:“就是呀,以后还是收敛些吧。找一百个麻钱儿,晚上睡不着了,吹了灯,把麻钱撒在地上,一个个摸起来,保证你啥念头也没了。”女人说:“哟,你当我是寡妇呀。听老人说过去守寡的就这样……唉,谁说我不是守寡呀?”猛子笑道:“你算啥守寡?你是贞节烈女的王宝钏,胡箩卜背了几背筐。”女人伸手在猛子脸上揪了一下,笑了。
  猛子问:“你叫啥名字?”女人嗔道:“哟,真是的,啥都啥了,连名字也不知道?”猛子说:“只知道你是双福婆姨,谁知你叫啥呢。村里女人我多数不知道名字。”女人用她很黑很亮的眼睛望猛子一阵,才说:“想叫,就叫秀秀吧。”猛子笑道:“哟,真可惜了这个名字。”女人也笑道:“谁说不是。哪有这样胖的秀秀呢?”又叹道:“唉,老了,一晃就老了。没有活上个眉眼就老了。快得很,打个盹,几十年就过去了。”
  里屋传来娟娟的叫声:“悄些说。我还做作业呢。”女人嗔道:“瞧,我们又没往你耳朵里硬塞话,真是的。一年级的个人,倒有大学生的派头。”娟娟说:“写信就写信,唠叨啥哩?”
  女人笑了,悄声道:“写啥哩?给那个死鬼写啥哩?谁又见他一个字来?这死丫头……要不你先去,迟些来,行不?我还有些事,和你商量。行不?十一点来,推故去玩牌。”猛子说:“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可别再说‘哟,我可是叫你写信呀,不象话’,我可不爱听。”女人笑道:“哟,你这个样子,还能叫人说话不?”猛子便出来了。
  回到家,见莹儿望他,遂道:“这婆娘心窄得很。听说双福给学校捐了钱,气不过,叫我信上骂哩。”莹儿笑道:“谁又问你来着?”猛子说:“谁又给你说呢?我在自言自语。”莹儿掩口而笑,笑得猛子很不自在。老顺虎了脸,望莹儿一眼,对猛子说:“我看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双福不在家,穿那么花哨干吗?妖妖道道的。以后注意点,免得惹一身腥气。”猛子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莹儿说一句:“总得身正么。”又笑了。老顺狠狠咂两口烟,把烟弹儿吹出老远,半晌,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猛子不解,傻乎乎望望老顺,又望望莹儿和憨头。莹儿忍不住破口而笑。猛子方悟出父亲可能是指双福婆姨叫他写信一事,心不自觉跳几下。忽然又感到一阵羞恼,想狠狠反驳父亲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莹儿说:“其实,也怨不得他。人家来叫,妈又叫去。写个信有啥大不了。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说,对不?”猛子听出她为自己开脱,很感激;又听得最后那句有说不出的意味:他“怕吃西瓜”,难道“心里有冷病”不成?便一声不吭。忽然,他大声道:“你们还有个完没完?头都聒麻了。”一甩手,出了家门。猛子对自己的这一手很满意,免得等一会又得找出去的理由。既解脱了窘境,又趁势溜出了家门。可惜天时尚早,那个精灵的丫头肯定还没睡,自然不便去会那个叫秀秀的女人——想到她竟然叫秀秀,猛子感到好笑——就顺势进了北柱家。
  凤香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手一捞,“哧--”。一捞,“哧--”。她一边纳,一边骂丫头,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全不似平日倒豆子般痛快。猛子道:“咋了?犯啥神经了?”见是猛子,凤香笑了,招呼他坐下。丫头趁机一溜烟,大概去奶奶家了。猛子问,北柱呢?凤香望他一眼,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猛子这才想起父亲喧的北柱在粮站被抓一事。他很惊奇凤香的平静,竟没有嚎天扯泪,便说,“你真行,能坐住。”凤香说:“坐不住又能咋样?头掉了,碗大个疤。有啥?”猛子说:“就是。”凤香说:“也赖那个囊包,不做干净点,咋能叫发现?看来,打是挨定了。”猛子说:“打?打算个啥?不杀鸡给猴子看才怪呢。”凤香冷笑道:“该不会挨枪子吧?坐牢,叫他坐。公家还管饭呢。坐几年,我等几年。罚款,叫他罚。就这床破被儿和这几个猴娃子。看上哪样,拿去。你看,再有啥?除了命,再有啥?”猛子虽然早知道北柱的家具早因超计划生育被乡上抬光了,但还是循凤香手指看了这黑漆漆空堂堂的屋子一眼。
  “没啥。真没啥。”凤香的声音突地大了。“人家能明抢我的,我为啥不能暗偷?总得叫人活,对不对?”说着,竟笑起来,却笑出了眼泪。眼泪一出,笑声也就变成了哭声。猛子感到手足无措。凤香抹把泪,把手中的鞋底扔到炕上,问:“猛子,你念过书,实话告诉我,这生男生女,究竟谁决定?”猛子不语。凤香说:“也倒是怪,生一个,丫头。生一个,丫头。那个挨刀货还怨我不会生娃子。我想,啥都靠种子,对不?你下个丫头种子,我就生个丫头。你下个娃子种子,我就生个娃子。女人是块地,对不?”猛子笑道:“对呀,你不是懂吗?还问啥?”就把从灵官那儿听来的连自己也半懂半不懂的这个因子那个染色体的谈了一大堆。女人的脑子被搅浑了。她拍了下大腿,说:“乱麻缠了鸡脖子。你越说,我越糊涂。你直说,是男人决定?还是女人决定?”猛子笑道:“男人。”“这不就对了。”凤香道:“北柱这个苕料子,骂我没本事。其实是他没本事。下不上个好种,还怪人哩……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猛子戏嘻道:“是有点冤枉。可也怪你,他的种不好,你为啥不借个好种?他能给嫂子肚里的娃儿做腿,你为啥不借小叔子的娃子种呢?”凤香冷笑一声:“白狗?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为啥?”“为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她妈那个老祸害欺负我时,他也合伙欺,起劲得很。不喧了。一喧,肚里就有气。”猛子说:“不要紧。感情是培养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凤香啐道:“屁,那你和母狗百日恩去。”
  一来二去,猛子竟浑身噪热了,方觉出二人的语气已近调情。猛子平常来她家串门时,北柱夫妻俩总要开些很浑的玩笑。有时,凤香更直露得叫猛子脸红。猛子和双福女人有一手之前的许多个夜里,他都要靠咀嚼品味凤香口里吐出的很浑很骚的话来排遣寂寞。此刻心一晃,猛子便不自在了。但他一向视北柱为朋友。能穿朋友衣,不可戏朋友妻,遂心虚地觑凤香一眼。
  说笑几句,猛子便告辞出门。身上有疲惫袭来,心头也乏味了,便懒得去赴那个约会,径自回家睡了。
  次日上午,锣鼓声响彻村子。猛子知道定是学校师生去双福家送匾。想起昨夜,一笑,心想,不知那婆娘等成个啥样。再见了面,骂少不了挨,说不准还摔打个什么东西泄气呢。心里嘀咕,却又随了看热闹的人去双福家。
  双福院里的锣鼓声息了。一个长鸭脖子的人正在讲话,内容是“功在当代,益在千秋”之类的感谢双福的话。猛子认出那是乡上的干部,据说管教育,老往学校跑。这人讲话很野火,一句一句的,官味儿浓得外溢,把老百姓冲得一愣一愣。猛子见他讲几句话就瞅一下双福女人。双福女人脸上溢着光,一幅很得意很满足的神态。猛子很讨厌这样子。他怀疑乡上干部和双福女人有一手,要不,他咋那么使劲吹双福。更令猛子不快的是,从那个叫秀秀的女人脸上丝毫看不出他昨夜的失约给她带来的痛苦。这分明没把他放在心上。而且,那脸上的神态又分明表现出对双福能干的肯定。猛子很生气。
  两个年轻教师抬着“惠及桑梓”的牌子立在书房门口。牌面很红。字是金色的,为那个寻常的门户增色不少。猛子不懂桑梓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双福、双福女人和村里人也肯定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他相信这是个好词。双福女人也肯定知道这是个好词。瞧她,那副样。猛子愤愤地望一眼女人,却意外地从她脸上捕捉住了表演的痕迹。对,表演。她分明在演戏。她故意把那种得意和满足显露给人看。给谁看呢?分明不是他猛子。那么,又是谁?猛子象孟八爷捕捉猎物的讯息一样搜寻着女人的脸。忽然,他发现女人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视看热闹的女人们。每一扫视,她的嘴角便相应浮起得意满足的笑。猛子明白了。她在用表层的优越来掩饰内心的恓惶。骨子里,她孤独而弱小。
  乡上干部讲了一阵,队长大头又接着讲。他说:
  “嗯…,双福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富了还能想起我们。不象有些无义种。有了钱了,眼睛红了,认不得人了。球,你认不得老子们,老子们也认不得你。你是个球,嗯,不过有几个臭钱嘛。双福可不是这种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啥?嗯,是学校,是娃娃,是这个土窝窝。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家乡的土窝。嗯,土窝好啊,对不对?双福是个有良心的人,有良心。嗯,有良心就好……我就说这些。”
  孙大头说一句,村里人笑一阵。满院子笑声。猛子看到双福女人也掩了口笑。这笑才对得起她那个名字。他的心不禁动了,有些后悔昨夜的失约。又听得村人在议论:
  “双福这孙蛋,可捞好了,一出手就是五万。啧啧。”
  “别看那孙蛋刁钻古怪,可大气。五万票老爷哪,想想都骇哄哄的。”     “就是。听说人家一夜换一个黄花闺女,一出手就是万儿八千的。五万算啥?人家不过少嫖几个风而已。”
  “少嫖?凭啥?嘿嘿,人家凭啥少嫖呀?真是的,你以为人家扔了这几个,就成穷光蛋了?”
  “也不容易呀,为挣那几个臭钱,求爷爷,告奶奶,爬街台子,不容易啊。哪象老子们自在逍遥。”
  “是呀,也没啥意思。活人了世嘛,受那么多苦干啥?眼睛一闭,还不是个空的。”
  猛子感到好笑,想,要是双福听了这些,会咋想?他一定以为乡亲们会为那五万感恩戴德呢。其实,说啥话的没有呢?听听,你还球势个啥呢?他又望望双福女人。她也正好发现了他,目光顿了一下,便躲避似扫了过去。一丝苦凄和恼怒代替了她脸上的得意表情。“她还是在乎我。”猛子想。他很高兴这一发现。
  该讲的话都讲完了。锣鼓声又响起来。娃儿们很卖力。宽大的院落被喧天的锣鼓撑得局促许多。热闹的噪音卷向猛子,冲去他心头刚刚浮起的虚荣。他看到乡上干部正和双福女人说,女人一下下点头。猛子估计她可能会回过头来望他一眼,可她却没望。猛子想,她需要的仅仅是个男人,公的,吊把的就成。和她说话的不正是公的吗?遂气恼地一跺脚,出门,回家。
  憨头从屋里出来,见了猛子,说:“正好,你到井上去顶当一下。我肋窝里不舒服。”猛子见憨头脸色腊黄,吃了一惊,说:“咋成这副孬相了?”憨头道:“没啥。可能上夜班劳累了。”猛子说:“赶紧吃付药。”憨头说:“又不是泥捏的。再说,那个死贵,吃得起吗?”猛子又劝了几句,去了井上。
  憨头感到很疲乏,且肋部隐隐作痛,就躺到书房的沙发上歇息。几日来,井上的差事都由他顶,倒也不显多累,只是那钻机的咚咚和机器的喧闹老在耳旁聒噪。此时静了,反倒有些不习惯。偶尔一声鸡鸣,声音利利地直往脑子里刺,令他感到极不和谐。此外,妈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也很扎耳。爹赶羊进了沙窝,莹儿去平地,猛子到井上,就他一个人长伸四腿球朝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遂起身,喝杯水,进了厨房,对妈说:“妈,我去平地。”妈说:“算了,歇歇去,熬了几天了。那点活,叫他们干去。”憨头笑道:“我又不是炒面拐棍,歇啥?再说,天生一个驴命,闲了倒蹲不住。”妈说:“那你去和点泥,把猪圈泥一下”。憨头应声出了门。
  憨头推土担水时,觉得肋部有撕裂般的疼感,但他一声没吭,强忍着泡了泥。妈抱来麦草,丢进泥坑,帮他和好泥。妈见憨头不时手抚肋部,就问:“咋?不舒服?”没等回答,便惊叫道:“哎呀,你脸色咋这样难看,煞黄煞黄的。”憨头咧嘴笑道:“不咋的。稍微一点。”妈从他手里接过铁锹,执意要他去药铺看一下。憨头答应泥好猪圈再去。
  刚泥好猪圈墙上的缺口,忽听得墙角处传来惊呼。循声望去,见一股腾起的浓烟。“着火了。”憨头惊叫一声,朝烟起处扑去。却见瘸五爷的儿子五子正望着火堆拍手大笑。燃着的是一个麦秸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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