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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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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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仙说,其实,她请来的不是神,只能算个精灵鬼。真正的神轻易请不来。请来也送不走。请神容易送神难。病一燎罢,神婆就妖声妖气拖一口怪腔调说自己是陕西蓝田人氏,十八岁那年病死的,修成了鬼仙。说是仙分五等: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鬼仙者,五行之下,阴中超脱,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不入轮回,亦难入蓬岛,止于投胎就舍而已。其修持之人,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如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精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其一志阴灵不散,故名鬼仙。
  闲暇时,这“蓝田鬼仙”便喧陕西蓝田的风土人情,说蓝田有十大怪,说着便哼儿叽儿唱起来:“锅盔象锅盖,面条象裤带,吃饭蹲在大门外。房子一边盖,姑娘不对外,油泼辣子就当菜。有板凳不坐蹲起来,好不说好叫僚地太”。也真是。几年前,来了一个陕西卖药的,说:“怪了怪了,这婆娘就是神。那十怪对极了。口音也是地道的蓝田腔调。神婆可从没到过陕西。于是,一入夜,远远近近的人便挤满了神婆家的大书房。几十年来,沙枣木门坎给蹋折了十八次。
  神婆几乎是村里所有同辈人的“亲家”。因为谁家孩子都免不了害病。害了病都免不了叫神婆“保”。这一“保”,就保成了亲家。见多识广的亲家不当神婆的时候,就当媒婆。
  “丢人呀,亲家。”老顺叹了一口气:“你说,养下这么个爹爹,先人的脸丢尽了。一想,都没意思活了。”
  “没啥,亲家。”神婆抿抿嘴唇:“年轻人,哪个没荒唐过?再说,这也是命呀。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躲不过?”老顺睁大了眼睛。
  “孽缘,知道不?这是一段孽缘。谁都有孽缘,有的明,有的暗,躲不过的。过了就好,你也用不着太操心。娶个媳妇,生个娃娃,苦劳苦劳,他也就收心了。现在正是儿马一样撒野的时候。”
  老顺听神婆说谁都有这样一段孽缘,就想起自己年轻时糊里糊涂干的荒唐事,便信了神婆的说法。既然是孽缘难避,他心里倒也平顺了些。
  神婆用竹签捅捅牙缝,说:“我知道你的来意,是想托我给猛子物色个媳妇。是不?成,你亲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啥时有合适的了,我言传……最近进沙窝没?”
  “哪里啊,这几天把人的骨头都整酥了。鹰都没好好喂,哪有心思进沙窝。过几日吧,抓上了,给你送几只来。”
  “不忙。啥时能去啥时去。你想找个啥样的。说出来,我心里也有个数。”
  “母的就成。好歹给生发一个。分出去,他成龙成龙,变虎变虎,老子也不管了。省得叫老子见天跟上淘气。老子嘛,是还债的。把债还了,别的由他。不然……你说出了那种事……明理的,知道人就是那种吃屎货。不明理的,还说是老子不给他说媳妇的过。老子不背这黑锅了,好好坏坏给说上一个。有你干妈哩,你看着过得去就成。太妖道了,屋里搁不下。太差了,那要债鬼要吱唔。中等就成。心眼儿实成的。”
  告别了神婆,老顺又进了孟八爷家。一进门,就喊明叫亮要借钱。孟八爷笑了:“钱倒有。还得上银行取去。”老顺明白他说的“上银行”是指进沙窝打狐子,就说:“咋也成,反正要快。你给生发两千,我再别处借几个,再把那几颗猴食粜了,给要债鬼爹爹还债。”
  孟八爷笑道:“是时候了。猛子一过,灵官又到了。你个老驴连卸磨的机会也没有。”老顺说:“活一天算一天吧。到哪山打哪柴。我估摸这把老骨头也到了该扔的时候了。老天爷该可怜可怜我,叫我歇息歇息了。”孟八爷说:“便宜了你。老牛不死,稀屎不断。你还得好好苦哩。苦了媳妇苦孙子。想撒手?嘿,便宜了你。”老顺苦笑道:“也就啊。一口气不断,四股子筋就得动弹。象老牛,苦一辈子,临亡了连骨头和肉都叫人吃了……你说,活人有个啥意思?……唉,你说,这活爹爹,干这事……祖宗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孟八爷道:“羞啥?跳啥?不就是娃儿们一时糊涂,干了点屁事吗?谁没有荒唐过?谁家净养孔圣人?不信祖宗没犯过错误。”
  老顺道:“当初骂猛子最凶的是你,说它是屁事的还是你。”
  “你看你。”孟八爷笑了:“这话只能给你说。对娃儿们,得另一个样。我们老了,该经的经了,该看的看了,心也安闲了。娃儿们,嘿,正是火钻钻的年龄,又没个啥出路,心里闷,胡踢蹋哩。听岔了话,更没法收拾了。就像吃药,你该吃这副药,而猛子吃不成。该你吃的药给他吃了,不但治不了病,还要命哩。”
  老顺皱眉叹道:“唉,不管咋说,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该给这活爹爹拴个母的了。可……实在苦不动了。这把老骨头,不像以前那样听使唤了。两个媳妇呀,想想,都骇哄哄的。”
  孟八爷道:“车到了,路也就有了。愁啥?……想不开的话,不如不想它。有些事,像过年,你想也过,不想也过。想也是白想。不会因了你的想,一下从腊月二十三跳到大年初一。你不想,它也不会退到八月十五。你想也过年,不想也过年。愁死也过年,不愁也过年。白想,白愁。没用。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想也能解决。不到解决的时候,愁死也白搭。像你儿子,小时候,愁着长不大,白愁。愁也那么个长法,不愁也不会缩到你女人的肚子里。不管你愁不愁,他还是大了。大了,你又愁,没个媳妇呀,怕儿子一天天老了。也是白愁,你愁他也往老里去,不如不愁。”
  老顺哭丧着脸道:“你站着说话腰不疼?不愁能成?”
  “咋不成?你说,没钱,你能愁来钱?没媳妇,你能愁来媳妇?--就是你愁成个‘烧白头’,也愁不来媳妇的一条大腿……没孙子,你能愁来孙子?你能捞一个出来?嘿,没用。愁他干啥?你该干啥干啥。心平气和的,借钱,提媒,这才是正事。就象种个西瓜,你上你的肥,除你的草,浇你的水,不就对了。功到自然成,还怕结不了瓜?……再往坏处想,你该干的,已经干了。结不了瓜,也没个愁头。你的心已经尽了,该干的都干了,剩下的是老天的事。对不对,老天错了,叫老天愁去。你愁啥?真是的。”
  老顺笑道:“我服你这张臭嘴了。骡子都能叫你说得怀了驹。”
  “这不是嘴的事。是心。知道不?主要是心。要知足,啥都不要贪。喝米汤不想兔肉,吃兔肉不嫌米汤。有啥了,享个啥。贪得多了,心就坏了……也就活得没名堂了,也就没啥意思了。活人嘛,主要活个心。心里好,活得就好。心里不好,活得也窝囊。你把猛子的事当成包天大事,那你上吊抹脖子也当不住。你当成屁大小事,就是屁大小事。”
  老顺吁口气,心里平顺了许多。几日来淤的闷气叫孟八爷说没了,就笑道:“我可听你的话,不愁了。可猛子的媳妇钱一半得靠你……放心,不会是刘皇爷借荆州……我可连骨头熬不了四两油了,连毛撕不上一盘子,就那点家当,卖光当尽,也不值个媳妇钱。”
  孟八爷笑道:“你杀死派命不成?娶来的媳妇叫你公公,又不叫我公公。我管那么多闲事干啥?”
  “叫她叫你不就成了?你想叫她叫啥,就叫她叫啥。心肝也成,宝贝也成,乖乖也成,别说一个公公。”
  “那是你的专利。我不争。尝到甜头时,别忘了我的好处就成。”
  老顺与孟八爷调笑一阵,一抬头,看见明晃晃的太阳。
  老顺很惊奇,这些天,咋没见过太 阳呀?
  猛子躺在炕上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星期后,出了门。伤口好得很快。除了偶尔隐隐作疼,大的症状都消失了。他从花球嘴里得知,双福走了,婚没离成。据说是乡上文书不在,双福就只好回去了。“磨磨叽叽走了。”这是花球的原话。
  “你猜,人们怎么说?”花球兴奋地说:“他们说,活该。那孙蛋,活该。不就有几个臭钱嘛,咋能把乡下老婆往脑后扔。”因了深秋暖融融的太阳,还因了花球口里乱坠的天花,猛子很惬意。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郁闷和羞耻无异消失了许多。
  见猛子脸色活泛了些,花球越加唾沫星子乱迸:“嘿,这孙蛋也太牛气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上回他来,给谁都敬了烟,可没给我。鸡儿鹐球看人太皮薄……当然,我不抽烟。可我不抽是我的事,对不对?你连望都没望老子,还以为老子是个娃娃。球,你有多大?比我才大几岁?有志不在年高,无志枉活百岁。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说不准那一天,老子也拾上个狗头金,发个大财。还抽鸦片烟呢。谁还稀罕他的纸烟。”
  正说话间,老顺出了庄门。花球忙住了口。老顺却谁也没理,牵了骆驼,朝大沙河方向去了。
  花球一拍脑袋:“差点把正事儿忘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五十。白狗的。他叫我给你的,叫你买些营养啥的。不要生气呢。”
  猛子沉了脸,说:“我不要他的钱。男人嘛,打了就打了。说不准那天,我在他头上取个窟窿,也不会给他一分钱的。”
  “他怕的就是这个。”花球笑道:“他知道他打不过你。不过,他心狠。闹大了,说不定动刀子啥的。”
  “别唬我。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你那几拳也不轻。”
  猛子沉了脸,半晌,说:“没事了,成不?这事儿就算完了。钱我不要。”
  花球说:“也成。我就对他说过你不会要的……谁不知道你是块大材料。”
  正说着,灵官妈出了庄门,见花球和猛子叽咕,就说:“花球,不是我说你,你以后少‘萝卜花,茄子花,见了谁是谁的话’。你忽尔和白狗叽叽咕咕,忽尔和猛子交头接耳。谁知道你嘴里吐了些啥?以后你少当搅事的棍棍子。猛子的脑浆差点给倒出来,你还不经见吗?”
  花球笑道:“哟,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的舌头上又没有缠裹脚布,搅啥事呀?……白狗叫我给猛子送钱来。”
  灵官妈笑道:“哟,这么说,我扣错浆糊盆了……其实,我也不是单单说你……白狗给了你多少?”
  “五十。”花球掏出钱:“猛子还不要呢?”
  “不要我要!”灵官妈从花球手里接过钱,“凭啥不要?头是人家打烂的。疼白挨,药钱总得他出吧?”
  猛子说:“妈,你不要总是钱呀钱的。钱都把脸遮住了。给他!叫人知道,还以为我撒赖,稀罕他那几个眼睛珠子呢。”
  “啥?”灵官妈撇撇嘴,“人都打成这个样儿了。这点儿算啥?看你,那副嘴脸,眼睛都跌到坑里了。买点儿奶粉啊啥的,补补身子。”
  花球说:“就是。见钱不抓是苕包。不拿白不拿。再说,这是他自己给的,又不是你诈来的。怕啥?”
  猛子叹口气,不再说话 。
  灵官妈展开票子,对着太阳瞅瞅,又叠成小方块,取出手绢儿包好,装到内衣里面,对猛子说:“不要给你爹说。他知道,又眼红了,买纸烟了,买砂糖了。不花完,他心里急得突突跳。”
  “行了,行了。”猛子皱眉道:“叫我一个人蹲蹲,成不成?你爱钱,我叫白狗再戳几个洞,给你多挣几张票子。成不成?”
  笑一下子从灵官妈脸上消失了:“你别再说不吉利的话。就这一回,魂都没了……算了,不说了。花球,你就说猛子不要,是我收的。他怨就怨我好了。”
  “怨啥?”花球道:“人家谢还来不及呢。”
  灵官妈说:“你们年轻人喧,我老婆子不碍手碍脚了。”就进了庄门。
  “看,看。”猛子皱眉道:“钱是命,命是钱。啥意思?”
  花球说:“你当然不在乎钱了。你一进门,张嘴就吃。吃完,嘴一抹,碗一扔,拍屁股就出门。大树底下的荫凉。当然不在乎钱的。可大人就不成。啥事都得找他,电费啦,化肥啦,油盐酱醋,乱七八糟,哪里不用钱?当然钱就是命了。”
  猛子道:“哟,几天不见,你还成精了。”
  “哪里呀?”花球笑道:“我还不如你呢。我也骂过妈,叫爷爷狠狠收拾了一顿。那几句话就是现蒸热卖的。”
  “怪不得……你去对白狗说,钱是我借的。日后搞上副业还他。我才不叫人指指戳戳,说我见钱眼开。”
  “啥呀?”花球笑道:“你也太古板了。那是人家给的。你不拿,人家心里过意不去。拿了,人家心里就平顺了。”
  “可我又不平顺了。”猛子说:“你就那样说。”花球答应了。
  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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