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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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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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鬼呀,我看是精神病。”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说。
  憨头拽拽灵官胳膊,示意他少说话。
  灵官有意让憨头经个世面,便买了门票。一进山门,神婆越多,哼哼咛咛声也山洪似响。憨头被那阴阳怪气的哼咛者弄得毛骨悚然。
  殿前石狮子上粘满了硬币和角票,香炉里燃着成把成把的香。香烟弥漫开来,人影便恍恍惚惚了。恍恍惚惚的影儿发出阳阴怪气的声音。那阵势,连灵官也觉得游在梦中。
  神像前的供台上照例堆着硬币角票和馒头水果之类。一神婆边叩头边给一个个神像献角票。灵官也掏出几角钱,扔到供台上。
  穿西装的那人不知何时已到灵官身后,见状笑道:“我从来不给神钱。我没有罪,也不需要神给我免。”
  灵官回道:“这叫舍。人生有取就有舍。有人舍财不舍命。有人舍命不舍财。”
  西装变了脸色,怔在那里。
  后殿旁东南角上砌了一个专门用于烧纸的所在。火光熊熊,清烟滚滚。纸灰堆成了山。其下跪有几个人。神婆们或燎病,或还愿,各施神通。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清秀小伙,哼哼咛咛,发出女声,正给一个媳妇禳解。清一色的神婆中出了个年轻小伙,自然够邪乎的,加之这小伙出口成歌,随问随答,不加思索,言辞顺达押韵,观者自然如堵。
  一个老婆子正在介绍他的来历,说是他念书时害了病,咋治也治不好。后来请人给他“扶了灯”,病才好了。一扶灯,一出马,就成神汉……“他还害臊呢,不干了……嘿,能由得了他,初一,十五非得上雷台。不然,浑身骨节都碎了似的疼。嘿,乖乖,那罪,谁受得了。”老婆子牙缝里唏唏哩哩,仿佛正在挨疼。
  灵官听出这神汉唱的曲调很熟,一想,才辨出是凉州小调《二姑娘害相思》。更发现,周围的神婆哼唱的大多是“凉州小调”,或“王哥放羊”,或“放风筝”,或“十里亭”……只是这旧瓶里装的却是现酿的酒。灵官感到滑稽,想,莫非附体的是凉州精灵鬼,不然,咋喜欢凉州小调呢?一笑。又见一个老神婆正给一个姑娘教走了调的凉州小调。看那姑娘,形容憔悴,面黄肌瘦,显然是在磨神。想到“磨神”这个词儿,灵官想到了挼鹰。一个“磨”字,道出许多艰辛。据说那是个异常惨苦的过程,附体精灵鬼与元神不停地较量,往往长达几年。元神取胜,疾病痊愈。外鬼取胜,便控制了元神,想何时入窍,就何时入窍。
  灵官见憨头挤在一群人中间出头探脖,便也挤了进去。原来是一神婆正给人算命。这神婆算命不靠命书,只靠自己手掌。求卜者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后,她便掐捏一阵,随后叫人看他手上:看,你的病就在这儿着的。这是个树林。在你家的东南角上……神婆说她的手掌就是镜子,把你干过的啥事都能照出来。开了眼睛的人就能看见。随后,神婆就开始下判词。这判词不象别的神婆那样唱民间小调,而是哼出了一首打油诗,倒也有些文采。
  憨头捣捣灵官说:“我也想算一下。”
  灵官说:“算了,没意思。算好了,还倒罢了。说坏了,叫人心里不安”。
  憨头说:“没啥。就当开个玩笑。再说,她收的不多,两块钱。”等一个求卜者离开,憨头就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神婆眯缝着眼看他,好一阵,说:“你的魄掉了,回去叫个魄。你是不是常常感到乏?经常迷迷瞪瞪不清干?吃饭不添脂膘,好做恶梦?”憨头一一应承,十分虔诚。
  而后,神婆咕哝一阵,说:“你还有难言的病。”
  “哎哟。”憨头不由叫出了声。一看灵官,又垂下眼帘。
  神婆说:“你今年有个铁门坎。过去万事大吉,过不去嘛……可就难说。”
  灵官冷笑道:“请你给个禳解之法。我们给你钱。”他知道这是神婆惯用的一套,先唬人,后骗财。
  神婆望一眼灵官:“小伙子,你也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我不过实话实说。”
  憨头连忙说:“我信我信。”
  “算了。”神婆打个呵欠:“我也懒得说啦。”随即哼哼咛咛下了判词:“命里合该有此劫,是福非祸躲不过。天地苍茫酒一樽,身首异处终是客。”
  灵官气白了脸。他认定这婆娘不是个好东西。因为他在一本命书上看到过诸如此类的评语。他想,定是她先背会了词条到这儿来唬人,故意给你留下疑病,作为对你不上勾的惩罚。他掏出两元钱,扔给神婆,拽着憨头出了人群。
  “他说啥?他说啥?啥福呀祸呀的?”憨头识字少,听不懂神婆的话,一出来就连连发问。
  灵官说:“她叫你以后不要喝酒。不喝是福,喝了就有祸。”
  “这是对的。医生也这样说。这神婆真神。她咋知道我乏啊?她咋知道我有时迷迷瞪瞪不清干?神,真是神了。她说我今年有个啥--铁门坎。”
  “就是魄掉了。不收的话,就爱害病。收了魄就好了。”
  灵官小心地解释。他知道,要是憨头懂了那内容,没病也会有病。这个妖婆。他骂了一句。心底却无由地产生了忧虑。他忽然发现,自己之所以气恼,是因为神婆说中了自己内心的忧患。他一直有个预感:他家要发生一件祸事……许久 了,那预感一直象悬在头上的剑。所以,家中有人身体不舒服,他马上就会想到两个字:“癌症”。直到病愈,那两个可怕的字才会从他心上消失。憨头的病亦然。直到大夫诊断出“肝胃不和”时,他才感到轻松了。但也仅仅是轻松了,心仍被一种似有似无时轻时重的东西揉捏着。而神婆--讨厌的神婆,又使那轻松沉甸甸了。
  出了山门,迷茫的香烟和阴阳怪气的哼咛声淡了。太阳真正照到了他的身上。心境清明了许多,想到自己竟被神婆弄得郁郁不快,感到有些滑稽。
  太阳已偏西,兄弟二人不敢逗留。买了香,坐车。
  一进家门,母亲便留神兄弟二人的脸色,并没有发现她所害怕的表情,便放心了,才问:“没啥吧?”
  “没啥。大夫说不要紧。肝胃不和。”灵官说:“不和就是闹了点矛盾。调调就好了。没病。”
  憨头没说话,嘿嘿笑着。
  莹儿从小屋出来,望灵官一眼,一脸鲜活。忽尔,她问憨头:“我的东西,买了没?”
  “哎呀,可真忘了。早晨你再说一遍就好了。一睡觉,啥都睡没了。”憨头憨憨地笑着,掏出几包香。“倒是妈的香记了个死……不过,用洗衣粉洗头也成。那啥精的,死贵,还洗不净。”
  莹儿说:“行了,行了。我说过,洗衣粉洗了,头皮疼,雪皮多。你可真行的。”一扭身进去了。
  憨头搓着头皮笑了,悄声说:“忘是没忘。一问,好几块钱呢。最贵的几十呢。”
  第 十 章 
    次日清晨,天还麻乎乎的时候,老顺的破锣嗓门又响了:“起呀,爹爹们,还不起?天生一副猞猁相。”灵官睁开眼,觉得头有点闷。院里有哗哗的扫帚声。这单调的声音和弥漫于空中的纤尘每天伴他起床。穿衣时,裤头上的湿迹让他想起夜里的荒唐梦来。他懊恼地晃晃脑袋。
  早晨照例是山药米拌面泡馍。莹儿端碗进来时,灵官感到心不规则地跳了。她是不是也作了同样的梦呢?他留意地望她一眼,看到的却是一脸正经。……女人是天生的演员,他想。看那样子,仿佛啥都没有发生过呢。
  吃过早饭,妈打发猛子和憨头去兰兰婆家,帮着收拾一下秋禾。那儿地多。兰兰的男人白福又是个游荡晃荡的坯子。地里活全凭兰兰干。一到秋上,人就瘦成个猴儿了。所以妈常打发猛子们去帮凑一下。当然,这次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叫兰兰村上的那个神婆子给憨头看一下。那神婆真神,才出马。
  猛子们一出门,老顺就打发莹儿去沙窝里“旋”一下,看看哪哒的黄毛柴多些。说今年黄毛柴籽又长价了,谁都往沙窝里钻。灵官妈便说:“也好。灵官也去。顺便带上单子,能打了打几斤。瞅下个好地方,我也去,住下吃劲打几天。”灵官望一眼妈,见妈也望他,脸突地红了,咕哝道:“也没见谁个卖发。”老顺说:“斤里不添两里添。有几个总比没几个好。这年头,不生法弄几个,喝风呀?你不想去的话,放羊去。我去打。”灵官说:“一提放羊,渴睡就来了,咩咩咩的,叫得眼皮往一起粘。打就打去。我喊花球一起去。”老顺斥道:“你又不是撵野鸡,喊那么多人干啥?……你书没念成,毛病倒不少。”
  灵官哼一声,灌满水拉子,取几个馒头,装进挎包,拿了单子桦条和镰刀,就往外走。
  走一阵,回头,见莹儿也出来了。她的头巾很红,衣裳又显得太绿。灵官觉得扎眼,想,你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艳干啥?
  魏没手子骑着他赖以为生的叫驴过来了。蹄声得得,显示出驴子旺盛的生机。从驴子扬蹄响鼻的神态看出,魏没手子把驴子务息得很好。魏没手子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怪声怪气地说:“啊哈,进沙窝呀?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又暖和又软和……带单子没?”灵官没辨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就扬扬单子。魏没手子哈哈笑了:“啊!带了?好,带了好啊,方便。哈,不要说人,连个鬼也没有啊。哈哈,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呀。哈哈哈。”灵官还击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眼馋叫驴。要是你给人家配出个人头驴身的玩艺,人家可饶不了你呀。”魏没手子笑道:“哈,我没那本事。要是人找我的话,我请你帮忙。啊,哈哈。”灵官说:“还是你独占花魁吧。”
  望望魏没手子远去的背影,又望望后面的莹儿。莹儿吐吐舌头,笑了。灵官心里一荡。
  进了沙窝,见了几个打沙米的女人。她们也嘻嘻哈哈取笑他和莹儿。他和魏没手子斗嘴还行,跟女人却不成。她们的话很露。刚出校门的灵官,还没来得及被“骚”话腌透呢,只好低头红脸。莹儿反倒吃吃笑了。
  近村的沙米和黄毛柴早被人打光了,只剩下一些被风扬过的叫“秸”的碎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途中沙丘上柴棵虽有些没被人动过,但早被人安了“招子”。那是些绕成小疙瘩的沙米棵和黄毛柴,栽在沙丘沙谷间,就意味着这“招子”里的是“我”的了,别人动不得。这是沙湾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招子”太多了。倒不是担心沙漠里的东西被人占光。灵官知道沙漠大着呢。腾格里可不是牛蹄窝。但耳旁却响起父亲的话:“再不打,就只剩下个屁了。”真是奇怪。
  女人们一个个走向各自的“招子”。不能叫“路”的路上只剩下他和莹儿了。腿有些困。他知道离黄毛柴攒集之地还远着哪,还能望见村旁的烽燧墩呢。在软沙上行走比硬地上费劲,行一步,退半尺,总感到有劲使不上,使来使去也就没劲了。
  太阳成个球似的蹭蹭蹭蹿着。不红,亦无光。灵官望望太阳,把水拉子从右手调到左手,深吸气,调调失态的呼吸。但呼吸依然失态,象使力不匀的风匣声。
  忽觉得左手轻了,知道莹儿接过了水拉子,就索性将手中的布单一扔,身子一歪,坐在上面叹气。莹儿噗哧一笑,说真成白肋巴了,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走了三步路,就成软泥了,咋打黄毛柴呀?灵官不理,闭上眼,觉出腿在隐隐地轰轰。
  莹儿抿抿鬓角的头发,眯缝着眼望着远处,叹了口气。
  缓一阵,莹儿说:“走吧,太阳都老高了。照这样子,晌午都到不了地方。打都不用打,掉头回来,就得一天呢。到地方你缓着,我打。不然你爹骂呢。”
  灵官站起来,叹口气,想到自己一辈子就得钻这个沙窝,心境暗淡了许多。念书时,想到沙漠,尽是乐趣。进了沙漠,反倒又回味起学校的清静。但一切都过去了。老顺是他的未来,想想都有些害怕。有时想,不念书倒好些,知道的少,糊里糊涂倒幸福些。象爹爹,就容易满足,从沙窝里逮个野兔一炒,就高兴得象过年。吮兔子骨头时,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滋润、最满意的时刻,他说:“神仙也不过如此。”而灵官则不,脑中的乱七八糟冲淡了野兔的美味。即使肚里填满了兔肉,他依旧饿。
  沙岭越来越高,沙谷也越来越深。行进起来自然费劲。行一步挪不了半尺。下坡时,又得注意不至被惯性甩出老远。几次,灵官差点失去平衡——当然,失去平衡也没啥大不了,在沙坡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疼是不疼的,只不过嘴里、耳朵、衣服里免不了会进些沙。这些,灵官不怕。他怕的是在莹儿面前失了面子。其实,“小叔子”是不讲啥“面子”的。“面子”向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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