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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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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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汾酒烧鸡蛋。
  牌位前摆满供物:有馍头、面、米、水、鸡血酒、核桃、枣儿等。
  祭神时,天已黑。“率祭弟子”老何立在神位旁,阴阳怪气地吟唱:
  “肃静~~~。肃立~~~。执事 者各执其事~~~。主祭宾就位~~~。率祭宾就位~~~。”
  “主祭弟子”二舅便领着老顺和憨头,随“率祭弟子”老何的命令依次上香、奠酒、烧纸钱、献血酒。猛子则负责献羊肉祭祀。上祭祀后,老何开始读祝文:
  “……神职司北极,光灿七星 ;添寿注藉,保命延生灾祥必注乎人事,吉凶不差夫天文。今有祈安下民陈顺,数年以来 ; 星辰不顺,长子有疾染身,六畜不能兴旺,诸事不能遂心,为此许愿,致祭焚文,祈神庇佑,大施宏恩……”
  老顺憨头一脸虔诚,跟着二舅奠酒叩头,焚烧牌位。灵官放了几个很响的大炮。猛子撤去羊肉祭品。
  “祭喜了……”主祭弟子二舅唱。
  “祭喜了……”众人和。
  “灾难免除了……”
  “免除了……”
  祭完十几位尊神,牌位诸一焚完,纸钱也变成大堆纸灰,蜡烛拽曳,黑烟迷茫,屋里浑沌一团。纸灰上还有芨芨在燃烧。献给土主爷的汾酒烧鸡蛋也在燃烧,火光蓝幽幽一片,伴着噼噼剥剥的响声和一股焦臭。二舅带老顺憨头端了纸灰,拿着送神的纸张柴草,拔了五色旗,出门,到取土处,倒纸灰,点燃麦草纸张。二舅跪而祝曰:“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烧的不是初一钱,烧的不是十五钱,烧的是陈顺一家的消灾还愿谢神钱……求诸位神灵保佑无病无灾,人丁兴旺,六畜安康,百事大吉。”念毕叩首。
  祭完神,照例得打醋弹。因为祭神时“门神”“户尉”也来受供,门户大开。在诸神和三代宗亲进出时,免不了有破头野鬼混入。平时不要紧,“门神”“户尉”各职其司。他们认得哪是家亲,哪里外鬼;家亲放其行,外鬼挡其道。当然,要是不安分的家亲带野鬼朋友来作祟,门神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就象门卫不挡住户带来的生人一样。
  醋弹神得请。平时不知它身居何处,用时只要到河滩上找一个圆溜溜烧不烂的青石头,跪下叩请,即是醋弹神。这醋弹神据说很厉害,鬼惧神怕。它一到,家亲外鬼和个别受祭祀后赖在家中不想动身的神灵只好逃之夭夭了。
  老顺负责打醋弹。他往铁勺里放些头发,倒点醋,将那烧红的圆石头放进勺里。酸溜溜的焦毛味伴随滋啦啦腾起的雾气顿时弥漫全屋。老顺的身子变得异常敏捷。他猴子似进屋上炕,上蹿下跳,把冒着白气怪味的铁勺探向每一个角落。而后,在门坎上倒一点醋,又风一样卷进另一个屋。
  醋弹神一出,猛子马上关门,以防野鬼再次溜进。
  灵官则负责放炮。一个个炮飞上夜空,炸响。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将驱出屋的鬼又撵到院子外面。
  灵官感兴趣的不是打醋弹的过程,而是氛围。他很惊诧这种仪式独特的氛围带给人的心理效果。滚滚升腾的雾气,叫人鼻腔发痒的异味,旋风似卷进卷出的人,以及醋弹神发出的滋滋声,构成了神秘的氛围,激荡着情绪,使人产生奇妙的兴奋。野鬼撵走了,厄运远去了,灾难消失了。剩下的是好运、洁净、幸福。
  安祥感随之产生。
  这种感觉异常明显。打醋弹前鬼气森森,打醋弹后清清朗朗。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有种透明的清爽。妈和莹儿忙颠颠爆炒那只祭神时被砍了脑袋的鸡儿。送走醋弹神后,老顺上了炕,惬意地靠在被子上,大功告成似舒了口气,“那个铁勺叫熬仙勺。”老何说:“那个石头是鬼神的头。鬼神一看,呀,熬着头哩,还有头发,吓得赶紧溜……哈哈,老先人都这么说。”
  “醋逼邪。啥邪气,都怕醋。哎呀,”二舅拍一下大腿:“醋呢?打了醋弹的醋呢?去,取来,取来。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喝一点,利顺得很。娃娃大小没毛病子。”
  猛子取来醋。二舅接过,喝了一点。屋里人轮流喝了一点,都咂咂嘴,说好酸。二舅叫猛子给厨房里的人都尝一点。
  “书上说醋杀菌。”灵官说:“流行感冒时要用醋熏屋,就能预防呢。打醋弹也许是这个道理。”
  “书上,书上。”二舅说:“书上尽用一些所谓科学的狗屁道理来解释一些本来就无法解释的事儿。不解释倒明了,越解释越糊涂。驱鬼就是驱鬼,逼邪就是逼邪。驱了逼了,健康了,和顺了,不就截了?解释啥哩?越科学越不科学。”
  “就是。”老何道:“鬼就叫鬼。说是这个生物信息,那个电磁波。叫法不同,其实是一样。你叫信息,我们叫鬼。象你叫土豆,我叫山芋一样。东西是一样的。破除迷信,破除个哩。”
  老顺咧嘴笑了。这种场合,不管听懂听不懂,先笑的总是他。
  “难说得很,有些事情。”老何说:“就说寿命吧,这科学,那营养,懂这些讲这些的反倒短命。你看我奶奶,吃个啥?一辈子山芋米拌面…半锅水,下一把米,切几个山芋…啥营养?啥维生素?人家九十了。”
  二舅笑道,“北斗主生,南斗主死。你没见牌位上的那几个字‘中天北斗解厄延寿星君’,北斗能解厄,能延寿,主生。”
  “啥东西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老何笑道。
  灵官端上了炒好的鸡肉。老顺笑道:“来呀。管他谁主生,谁主死。我们吃我们的。活一天吃一天,吃饱喝足,哪天‘主’的人不叫吃了,再说。”众人笑着洗手,吃肉,喝酒。
  次日忌门。照例忌三天。老顺在庄门上吊了个红一忌家亲引来外鬼作祟。
  二忌外人,尤其是忌阴人。阴人者,女人也。女人阴气重,更有人世间最腌叫人倒霉的东西--月经, 就更必须“忌”了。所以,吊个红布条,告诉人们:
  今日忌门,谢绝入内。
  因为忌门,屋里显得很冷清。喜欢在“红火处卖母猪肉”的猛子早就耐不住了。他百无聊赖地翻几本武侠书,正想找个理由往外溜,却听到有人喊庄门。
  猛子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白福和兰兰,牵着上次来“盖”骡子的那头驴。猛子就问老顺开不开门。老顺很为难,一来说好祭三天门,不叫外人进。兰兰也是阴人,又挺个大肚子,更是“阴”得厉害;二来,白福牵了驴来,定然是上回没“盖”定,又来找魏没手子的。老顺知道祭神是大事,听说古人还要斋戒沐浴呢。正犹豫,却听得老伴说:“开门,开门。丫头女婿又不是外人。忌门哪有忌家人的?”猛子就去开了庄门。看到兰兰顶个大肚子进门,老顺的心顿时阴了,想,这神又白祭了;但他只是嗯一声,应了兰兰的问候,就出了庄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白福说:“上回没盖定?”听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叫他牵了驴跟他走。
  才走几步,却听得身后传来笑声。老顺一看,是五子。听瘸五爷说,自打从医院出来,五子规矩了许多,很少追女人,夜里也安详了许多,便问:“五子,笑啥哩?”五子不答,直了眼瞅驴。老顺觉得他眼神不对,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便戏说一句:“想媳妇了?”不再管他。
  又走了几步,忽听得背后的五子大叫一声。只见他痴痴盯着正和灵官朝这边走来的兰兰,脸涨得通红,鼻孔大张,出气声很大,很促。眼里充血似地,泛出骇人的红。老顺和白福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忽然,五子再次大叫一声,用尽全力,不似人声,仿佛要把胸腔中激荡的某种东西吼泄出来。他扭曲的脸上显出痛苦至极或快乐至极的表情,充血的眼里射出被激怒的野兽才有的光。他扑了上去,扑向兰兰。
  老顺撇了缰绳,叫:“五子--!五子!”
  兰兰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五子紧紧抱住。五子咬着兰兰的嘴。那真是咬。兰兰发出骇人的叫。五子边咬边将兰兰拥到墙上,屁股一下下拱着。
  兰兰挣扎着。她的力气本来大,但这时却因意外的惊吓遍身瘫软,加上五子的力气忽然大得异乎寻常,轻易地便将反抗消融了。
  “呔!”老顺大喝一声,叉开五指,狠狠扇五子几下。五子一撩,将老顺扔到一旁。
  在五子分心的瞬间,兰兰挣出了他臭哄哄的嘴。她尖叫着躲避那一次次向她凑来的扭曲的泛着红光的脸。
  白福扑了上去,撕住五子头发,用力后拽。五子负痛,松开兰兰。兰兰顺势逃进庄门。
  老顺白福魏没手子几人合力,才降住五子。被降住的五子很安静,象放光了气的皮袋。他只是笑,谁也不望地笑,痴痴地笑。笑茫然,目光也茫然。老顺说:“这娃儿真毁了。”便和灵官把五子送往瘸五爷家。
  瘸五爷意外地没有表现出惊奇。他只是应付差事似地骂声“畜牲。”然后长长叹一口气,掏出烟袋,蹲在地上抽烟。五子却仍那样痴痴地笑。那份宁静,那份痴迷,很象一个思念情人的少女,一点也看不出他方才尚有野兽似的举动呢。
  “没啥。”老顺安慰瘸五爷:“真没啥。五子脑子有病……”
  瘸五爷不语,长吁一口的气。
  老顺说:“这由不得他。这是病……还得进医院。”
  “由天断吧。”瘸五爷说。
  灵官从五子痴迷的笑里看出他很幸福。他一定在品味着什么。他究竟在品味什么呢?
  忽然,五子不笑了。他的眼里又泛出红光。他的鼻翼扇动着,扇出疯狂的粗大的呼吸。顺着他的视线,灵官看到了队长媳妇会兰子的影子。她正在门口和五子妈说啥。
  五子怪叫了一声,扑过去。会兰子还没回过神来,已叫他按在地上。
  五子妈叫了起来:“遭罪啊。快快,死鬼。”
  瘸五爷扑出,从柱子上取了皮绳,劈头盖脸抽去。
  五子叫一声,回望一眼。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疼痛,他的脸扭曲了。但很快,他又扭过头去,颤动着身子去啃会兰子的脸。
  皮绳发出声声闷响。
  五子妈象扇着膀儿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前后跳着,发出惊叫,不知是在呵斥儿子,还是在阻挡老子。
  “老五。”老顺拽住皮绳。“行了,行了。”
  “这个畜生。畜牲!丢底典脸的畜牲!”瘸五爷丢了绳子,扑上去,撕住五子头发,扇了几个耳光。
  老顺灵官上前,撕开五子。会兰子的嘴唇破了。她发着抖,脸色煞白。
  五子含糊地叫着,象亢奋,又象抗议,盯着瑟缩的会兰子 。眼里的红光和扇着的鼻翼尽情表演他的兽性。
  “畜牲!畜牲!”瘸五爷在院里转圈子。
  会兰子哭道:“叫我咋见人?你说,叫我咋见人?”
  五子妈捞住会兰子的手,带着哭声说:“求你了,求你了。可怜可怜我老婆子,行不?行不?”     老顺说对会兰子说:“别哭了。五子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会兰子说:“说得倒好。你叫他咬一下看。”
  “人家咬吗?我倒想尝尝叫人咬的滋味,可人家能看上我这胡子八叉的嘴吗?人家咬你,还不是见你的嘴好?”老顺笑道。
  会兰子捂着嘴,进了屋。又照照镜子,取了蒸笼,走了。
  一进家门,老顺听老伴说兰兰被五子挤压后不舒服,怕是伤了胎气。猛子已请来大夫,号了脉,开了药方。见了老顺,大夫说:“可能不要紧。”老顺急了,这口气,咋和胖兽医老黄一个味儿?“可能?”“可能”是啥?“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可能”不要紧,也“可能”要紧;便赶紧给大夫递了根烟,大夫又强调了一句:“没事,没事。”老顺才放下了提悬的心。
  一见写得满满的药方,老顺心里有些发毛:猪死折了财,祭神花了钱,现在丫头又得破费。真是倒霉。阴影和不快连接起来,水一样漫延开来,把心搅了一个乌烟瘴气, 就恶恨恨问老伴:
  “咋个伤了胎气?神神道道的。”
  “肚子咯咛咯咛疼。”老伴不满意老顺的语气,面露不快。
  “贵气了她。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尿憋了。咋知道伤了胎气?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不成?那些年,你生娃娃,头一天还要抡大铁锨挖地,也没见伤啥的……把她贵气的。”
  “也就是。这年月的人都贵气成这样,惯的。”老伴小心地望着老顺的眼睛,悄声没气地说:“要不要请齐神婆给拨摆一下?”
  “屁。”老顺突地睁大眼睛:“你有完没完?除了齐神婆,你不会放别的屁?”
  “我是说,猪死的怪,今天的事也怪。你说五子,咋忽然……总觉得有些怪,再说……”
  “再说啥?”老顺发怒了:“你脑子里少乱打转转,能有个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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