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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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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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过大什子,憨头说要照个像。他说:“我还没照过啥像呢。照一个,或许以后用得着。”灵官认真地望憨头。憨头笑笑。灵官说:“照归照, 可别乱想啥。”憨头说:“我没乱想啥。”心里却在嘀咕:莫非他瞒着我的病?心倏地暗了,但还是装出笑,进了像馆。二人合了个影。憨头说:“一样是照,再照一个单身。也许日后用得着。”边说边留意地望灵官,见灵官这次并没异样,才松了口气。
  老顺带来了两只鸡,叫灵官送给大夫。灵官提了,去见同学。同学笑了,问:“你这是算打个招呼呢?还是送礼?”灵官不解。同学笑着解释:“先打个招呼,这点也成。送礼嘛,太薄了些。”灵官说:“知道知道,就当打个招呼算了……真正送礼买些啥呢?”同学说:“啥都别买。钱最好。你知道他缺啥?买啥也不合人家的心。不如送钱。”灵官问:“送多少合适?”同学笑了:“当然是多多益善。哪有个啥合适不合适?不过,多了你没有。三五百块钱总有吧?”灵官倒抽一口冷气:“哟,这么多?”“多?”同学摇摇头:“这点多啥呀?人家早给你安排几天,啥都出来了。再说,病人家哪个都想早治好,攀比着送礼呢。”同学就带了灵官去大夫家,提了两只鸡算是认路。
  老顺听了灵官的话,牙缝里唏哩好一阵,才说:“反正得花。送吧, 送吧。该着咋?就咋……你该花就花,娃子的病要紧……我先回去粜那几颗猴食。”
  灵官说:“也不急。花着看吧。住院费也不是一次就交几千。一次五百。等万一不够了,再粜也来得及。上次交了两个五百。手头还有千几呢,花着看。万一不够了,再粜。”
  老顺思谋一阵,说也好。沉默片刻,又说:“我还是回去借几个。那些麦子先不粜,万一措手不及时,再粜。”又再三叮嘱道:“该咋花?放心花。娃子的病要紧。”灵官答应了。
  老顺回村后,看到莹儿的眼睛跌进了眼眶。猛子却还那个样子,仿佛家里没发生过啥事。老顺很满意莹儿的瘦,认为她长心,便越加反感猛子,就恶恨恨对他说:“你心上也该搁点事了,啥都不能往老子头上压。去,再生法个几百块,要给医生送礼呢。不送,怕是到驴年马月了。”
  猛子咬了牙瞪着眼,瞪一阵咬一阵,觉得咬瞪也起不了作用,就说:“该张嘴的都张了。不成,就粜粮食。”“粜?”老顺冷笑道:“你就知道粜。粜光了,你喝风去?天这个旱法,明溜溜要杀人哩。去吧,能生发多少,就生发多少。”猛子的喉节动了动,却也没动出一句话来。
  老顺蹲在炕沿上,边抽烟,边拧眉头,盘算着能张口的人。灵官妈的眼睛盯着老顺的嘴。老顺嘴里吐一股烟,她的嘴也动一下,想问啥,终于没敢问。
  莹儿悄声没气的,怯怯的,有种歉疚,不敢和公婆对视,仿佛憨头的病使她造成的。
  “馍馍渣凑个锅盔。”老顺用力吐出一个烟蛋,绕了烟袋,跳下炕来,吩咐道:“见谁都张一次嘴。一块也成,几毛也成,能凑多少就是多少。凡是认得的人,都张一次。”灵官妈说:“也成,谁家不遇事呀?长心的都会帮凑几个。”
  猛子说:“我不去。”老顺恶恨恨瞪他一眼:“你不去吃屎去。”猛子说:“挨门挨户我张不了那个口,反正我给生发个百儿八十的。”“也成。”老顺说。
  午饭后,老顺从村东开始,灵官妈从村西开始,挨家挨户,说同样的话,求同样的事。憨头住院是件大事。村里人 尽了自己的力帮。半天过去,总共借了八百五十元五角。猛子也借来八十二块钱。老顺叫猛子将各家的借款数记下。老顺向来丢三落四,记性不好,可这次哪家几毛哪家几块却记了个清。
  次日,老顺打法猛子去城里送钱。猛子却说他正打算出去挣些钱。老顺忽想到猛子做事向来毛手毛脚。叫他送钱,自己心里不放心,就自己坐车进了城。
  老顺进病房时,憨头正打吊针。那个患了肾结石的老头,正哎哟呻唤。听灵官说,这老头已动了手术。
  老顺拉了灵官出门,到走廊无人处,问:“花了没?”灵官笑笑,说:“花了。五百。都给了主治大夫。本来,还要请吃一顿的,主治大夫说算了,没时间。”
  老顺将报纸包的一大包零钱给了灵官,说:“九百。……总算把那几颗猴食保住了。”灵官又给了爹,说:“带多了不好。先放在家里……最好到银行换成整的。零的,拿不出手。”“凭啥拿不出手?零的也是钱。”“不凭啥,人家怕麻烦。”老顺便将那包报纸包着的零钱装进了破纤维袋子。
  等憨头输完液体,父子三人出了医院,进了饭馆。老顺说:“你们吃。我带了馍馍,刚吃过。”灵官埋怨道:“吃顿饭能花多少?你细,细了多少年,也没见细下个财把把儿。”憨头也说:“就是。这么远来了,不吃咋行……我吃不多,一点点,多了胀得难受。”老顺说:“你放心吃。人是铁,饭是钢。人全靠五谷长精神,细啥哩?”憨头说:“我是真吃不多。吃上难受。”老顺望望憨头又黄又瘦的脸,心里不由一沉。灵官要了三碗炒面。
  老顺问:“那个疙瘩长了没?”“长了。”憨头说:“吹气似的。头一回作B超,才八厘米。第二回,就十五了。现在,我估摸快二十了吧。”见老顺沉了脸不再说话,灵官就说:“吃饭就吃饭,不说别的。”憨头说:“快动了。任它长多快,一刀剜了,就好了。”
  灵官说:“就是。”望老顺,老顺却恍惚了眼,不闻半点声息,半天才往嘴里拔一点面条。
  吃过饭,父子到街上转了转。老顺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没钱,有个啥转头?”辞了儿子,去车站。一路上,心里噎噎的难受,老觉得天阴着。街上人多,但都进不了老顺的心。他心头晃的老是憨头黄瘦的脸。
  路过东小十字,见一个瘦老头正给人算命,正“朱雀玄武”乱七糟八说得起劲。老顺驻足,见一人被算得头点得象吃食的公鸡一样,就也想算算。等个机会,对那老汉伸出了手。老汉摆摆手说:“我不看手相。我推八字。”老顺不知啥是八字。老汉便解释了一番。老顺慌了:“我只知道我是属牛的。正月十八生的。哪一年,我不知道。啥时辰也不知道。谁管这些呀,活得稀里糊涂,娘老子也没说过。”老汉一听,笑了:“没啥。不推八字也成。给你赶个流年。”说完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各指节上点了一阵,说:“你是白虎入命。今年家里不利顺。破财不说,还得担些惊恐。”老顺一听,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儿子正住院呢。”老汉说:“破财倒是小事,就怕遇个丧事呀啥的。”老顺脑中嗡了一声,忙说:“不会吧?不会吧?”老汉一本正经说:“我这是按你的流年赶的。”老顺说:“有没有禳解的法子。”老汉捻捻胡须:“这个嘛……”老顺掏出了脏兮兮的钱,多是角票,从里面挑了五张一元的,递给老汉。老汉望一眼老顺和他手中的那些钱,摇摇头,说:“算了,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要你的钱。留几个,吃碗饭吧。”老顺却把那几张票子放到卦摊上,说:“钱是小事。能保住人,给你个牛都愿意。”老汉笑笑,说:“也好,也好。”说了禳解法:找七家面--找七个人各捏一撮也成--和了,捏一只白虎,送到正西。烧七张黄钱。老顺问:“啥黄钱?”“就是金钱。”“啥金钱?”老汉笑了笑,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叠黄纸。上面印着红色的怪样怪样的图案。老头数了七张,递给老顺。老顺问多少钱。老汉道:“算了,送你,省得你到处找。”
  老顺心里一热,有种想给这老头磕头的欲望。
  见老汉又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个人,老顺便悄悄退出身子。心里一多份信心,背债和憨头的病引起的不快就淡了些。
  这时,街上的景物才进了老顺的心:忙忙碌碌的行人,茶摊上哗哗啦啦的麻将声,瞎仙嘶哑的嗓门和三弦子的蓬蓬声……老顺觉得这一切很遥远,遥远到另一个世界了。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最不幸的是他。他盼着憨头的病快些好,这样他也许就快乐了。心上一有事,人就很难快乐。又想,憨头的病好了,灵官猛子的媳妇又该愁了,兰兰也没个娃子……他觉得许多事在他身前身后围着等着,一见他心里有个空隙,就要挤进来。于是,他知道这辈子是无法轻松快乐了。算了,他想,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该着这么个苦命。苦就苦吧。
  上了车,老顺仍闷闷不乐。他找了个车尾的位子坐下,这里安静些。心里的喧闹太多了,脑中象塞了把麦草似地乱。
  他又记起了那个老汉教给他的方儿。记忆倒没有背叛他:七家面,七个人捏也成。面老虎,西方,金钱……想到金钱,老顺心晃了一下,他怕自己慌乱中没拿,或是无意中丢了。找了一阵,终于在用来装钱的最里面的衣袋里找到了它。数数,不错,正是七张,只有一张缺了个角儿。老顺后悔当时没留意,应该换一张。又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已白给了你七张,不就缺个小角儿吗?阳世上的票子缺个小角儿都能用,神鬼的肯定也一样。老顺放了心,小心叠好那几张黄纸,包了手绢,仍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按按,手感觉到了那个凸起的方块,才舒了口气。
  放下了金钱,憨头的脸又进了心。他想起了憨头说的那疙瘩吹气似地长,心又通通通跳起来。哪有肝包虫那样长的?毛旦的老子得过这种病,那个疙瘩也不见怎么长。总不是……那种坏病吧?老顺不敢想那个字。这个念头一出现, 老顺觉得天塌了。白头子送黑头子,世上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他简直不敢想。日他妈,这老天爷真瞎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轻人好好活。
  不过,大夫说是肝包虫,还作了几次啥超。想来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饭的。还有机器,听说那机器是从外国进来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东西能把肚里的啥都看个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东西看病,想来是看不错的……不是那种病就好。现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虫呢。
  车开了,发动机在嗡嗡。老顺的脑子也在嗡嗡。车走时,老顺有恶心的感觉。老毛病了。
  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的面地道--捏了一个面老虎。灵官妈虽说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她“照猫画虎”,捏了许久,才捏了一个很不象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那七张黄钱。
  做完这些,灵官妈心里松活了些。只是不塌实那只面虎捏得不很象,不知是否会影响禳解效果。问老顺,倒惹得老顺大怒:“你把它当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这一来,灵官妈心里越加不塌实了。夜里就作了个恶梦,梦见那白虎把憨头叼走了。奇怪的是,梦里的白虎倒似模似样,豁然是个放大了十几倍的白猫。
  梦中醒来,她一身冷汗。老顺倒在轰轰隆隆扯呼。她一面怪丈夫是个大肝花,儿子住了院还能睡成这副孬样。当然,要是老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又该扯心了,怕他也会愁出病来。丈夫边打呼噜边扒哒嘴,声音惊人地刺耳。她推了几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拧两拧,把他拧醒了。
  “人家正啃猪蹄子呢。好香,香到脑子里去……了三更半夜,放神经呢……你。”老顺打个呵欠,又拌了几下嘴。
  “想吃了,买一个啃去。”
  “死贵。一个猪蹄子,八块大钱。乖乖。”
  “作了个不好的梦。”
  “啥梦?”
  “憨头叫白虎叼走了。”
  老顺又发了脾气:“你一天再有没有想的?睡梦里刚忘掉,心里才松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象个大猫。”
  老顺寂了声,许久。灵官妈觉得寂静和黑夜向自己压来。忽听老顺叫了声:“好梦!”
  “好梦?”
  “好梦。听瞎仙说,虎是贵人。梦见虎就是遇了贵人。--薛仁贵不就是白虎星吗--虎叼走了憨头。就是贵人救了憨头,谁是贵人呢?……噢,对了。肯定是那个老汉,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张金钱哪,没要一分钱。一分都没要。不是贵人是什么?”
  “你不是给过人家五块吗?”
  “那是我硬给的。人家不要。我硬给的。”
  “贵人就好。也该有个贵人提拔一下了。”
  老顺又叭哒几下嘴,仿佛仍在品尝梦中的猪蹄子。而后,爬起身,取过烟锅,爬在炕沿上叭哒起来。一股很浓的旱烟味弥漫于空中,灵官妈嗔道:“抽个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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