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曲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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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曲三千-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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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了很多,但是大多数听起来都是不合常理的无稽之谈,显然是女人们乱嚼舌头之后得出的结果,清次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陷入了昏睡。 

过度的失血和饥饿,加上连日来的高热,就算是铁人也会因此而萎顿下来,对他来说,阿药努力想要让他保持清醒的话语反而像是催眠曲一样。 

“……差一点就死了。” 

仿佛一下子跌进了沉睡的深谷又被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拉扯回来,阿药最后的那句话忽然就加强了他即将消失的意识。 

清次浑身一颤,睁开眼睛问道:“什么差一点死了?” 

阿药低头望着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说,那一次,秀家殿下差一点就死了。” 

“为什么?” 

“殿下十二岁正要元服行成|人礼,据说经过花园下石阶的时候,假山边的竹篱松了,削尖的竹子滑下来,差点就插进背部,如果不是久马大人在旁边推开殿下,就算不死也一定会重伤难愈,为了这件事奥御殿夫人特地请教了甚目寺的隐海和尚,隐海大人说,若要让殿下平安就不能行成|人礼,但是这在武家意味着无法出仕,奥御殿夫人反复请求,隐海大人才说,如果一定要行成|人礼,也不能剃发,否则便活不长久。” 

“只是这么一件小小的意外,有这么严重吗?” 

“说起来,这样小小的意外还真是层出不穷,也有不知道怎么回事鞋子上的绪绳忽然断了而摔倒,或是被受惊的马抛下马背,总之,十二岁之前发生了不少叫人担心的事,不过成|人礼之后,按照隐海大人的吩咐来做就再也没有过了。” 

清次转过头去,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意外,所有的事也和他曾在舞风将要做的一样。 

暗杀。 

权力者之间的互相争斗,从幼小的童年就已开始,那个甚目寺的和尚并不是得到了什么神明的启示,只不过看穿了这种争斗,想要让秀家退出圈外吧,不能出仕就不存在争权夺势的危险,缺少武士风范则容易遭到轻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庇佑。 

“秀家殿下其实十分寂寞,御前大人那么严谨,奥御殿夫人又远在江户,唯一的兄弟因为立场关系从小就很疏远,除了久马大人,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只希望九条家的句月公主嫁来之后能令殿下畅怀。” 

“这些都是你听来的吗?” 

“是啊,虽然没有办法见到真人,但是一直也有听到大家在说。” 

阿药十分尽兴地弯腰道:“阿篱姐说,那位公主殿下是个连女人见了都会忍不住真心赞叹的大美人,犹如神仙一般高贵,那仙女般美丽的容貌,即便从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会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 

清次好笑地道:“既然是女人,被同样是女人的一方称赞到这种地步,怎么说也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 

“什么,男人不也经常会因为被男人称赞勇猛而感到高兴么?” 

“那是不一样的。” 

阿药抿了一下嘴唇,直起身道:“如果有人称赞我漂亮,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会觉得高兴。” 

“……是吗?”清次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道:“那我来说吧,你很漂亮。” 

虽然是信口说出的,阿药却因此露出了微笑,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阿药低下头,听到清次呓语般的声音在问:“还是夜里吗?” 

她轻轻地回答说:“嗯,但是马上就会天亮了。” 

第十六话?动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时分。 

不知道是过了一天还是几天,时间早已在昏睡中模糊了。 

清次睁开眼睛,房间里空无一人,夕阳在地面造成一片红光,四周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仿佛是被火焰烧灼了一场,全身的力气都化成水气耗尽,只留下了无生气的死灰般的身体。 

他掀开薄被,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并因此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晕眩,眼前看到的一切也都模糊不清起来。 

不过,虽然伤口仍然剧痛,高烧却似乎退去了。 

稍微坐了一会儿,等那阵晕眩好转一些之后,清次试着离开睡了好多天的被褥。 

他感到口干舌燥,而且从受伤开始就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可一旦清醒,饥饿的感觉就会变得难以忍受。 

阿药并不在房内,门外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清次沿着墙壁爬出了大约两间的距离,终于摸到了门框。 

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隔扇打开的,只觉得好像是在推动一块巨石似的,用上了所有的力道才开启了一线。 

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到了外面,依然还是看不到一个人。 

这个房间看来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平时根本就不会有人来,如此安静倒是情有可原的。 

要找水喝很容易,但吃的东西却一定要去厨房,虽然冒险,但是清次并不愿意在房间里等着阿药去为他找食物。 

从上次那个叫久马的男人所持的态度来看,即使说要饿死他也不是开玩笑的。 

如果阿药偷偷地给他东西吃,被发现的话一定会惹上麻烦。 

清次扶着墙走上长廊,廊下就是深院,层层叠叠的茶花开满了整个院子,从这里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楼阁,夕阳为这一片绰约的风景染上一层金黄,似乎还能听到轻微而悠扬的铃声。 

他赤着脚循声一直走,不断地停下来休息,短短的一段路却好像遥不可及,汗水湿透了身上的单衣。 

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清次倒并不是在有心欣赏,他想要记住走过的路,以免回来的时候迷失方向。 

这一廊下建造了气势恢宏的自然景色,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婉蜒,奇花不断,松涛阵阵,即使以前为松前藩主继子的时候,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这样绝妙的风景。 

“果然是个美人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而且很快地就有其他人接了上去。 

“是啊,虽然早就听说,可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这么一来希子夫人就完全被比下去了。” 

“客人们都不敢抬头呢。” 

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走来,两三个侍女端着漆盘低头窃语的样子很快出现在清次眼前。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躲进廊下的假山石后,等着女人们通过。 

她们细碎的脚步声中混杂着感叹之声,内容全都是些溢美之词。 

“话说回来,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秀家殿下,阿和你看到吗?秀家殿下和句月殿下共饮清酒的样子。” 

“简直就像一幅画,我还从来没见过秀家殿下喝那么多酒,喝到脸都红了呢。” 

“其实秀家殿下是……” 

声音渐渐随着远去的人而消失,清次望着女人们生动的背影,从山石后走了出来。 

从那些对话来看,似乎今天就是藩主之子的婚礼。 

侍女们端着盘子回膳所去,而且既然已经到了共饮清酒的步骤,差不多神前仪式也该结束了。 

那个叫做句月的公卿之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既无法立刻找出答案,也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对清次来说,如果再不能找到水和食物,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体力坚持,或者就这样狼狈地晕倒在花园里。 

顺着刚才侍女们经过的长廊一直走,等找到膳所的时候,几乎连天都黑了。 

这个时候膳所并不是空无一人的,端回来的食物都只是稍微动了一点而已,准备多余的膳食则摆放在另一边,整个房间里全都是香味。 

和清次想象中的忙乱完全不同,侍女们一字排开端着漆盘,依次从一个少年的面前走过。 

那个少年大约有十六七岁,微弱的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光亮下,眉目颇为俊美。 

他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从碗中夹起一个小小的黏米团放进嘴里,然后微一颔首,侍女便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等到所有侍女都出去后,少年才放下手中的竹筷。 

他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也离开了膳所,之后就再没有人其他人进来了。 

清次伸手推开窗户,最后的菜肴和点心已被端走,剩余的是一些从宴席上撤下的剩菜,虽说是剩菜,但是能够被邀请来参加神前婚礼的全都是些礼仪得当的公卿武将,每道菜也都只是象征性的动用了很少。 

清次从漆盘中抓起饭菜塞进嘴里,空腹之下的行为几乎无法用理智来克制,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用眼前的食物来填充空无一物的胃。 

并不顾忌这是什么地方,被什么人看到也无所谓,甚至好像并非求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暂时的食欲罢了。 

因为吞咽的速度太快忽然被呛到,清次用手按着胸前的伤口剧烈咳嗽起来。 

伤口中传来迸裂般的痛,他跪在地上弯下腰,全身缩成了一团。 

但就在这强烈的痛苦之中,却忽然涌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如此熟悉,仿佛曾经经历过,埋葬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因此而产生了奇妙的胎动。 

清次感觉到那些早就被遗忘的事实很快就要占据他的头脑,虽然一边排斥着不愿想起一边却又按耐不住地去触碰,他紧紧抓着胸前的伤口,一阵猛烈的疼痛传来,立刻令他更深地蜷曲,额头几乎碰到了地面。 

冷汗滚过他的双眼和脸颊,接着汇聚到鼻尖再滴落在木板地面上,模糊与清晰交替着的视线中,清次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十分轻微而稳重的脚步声从膳所外的长廊传来,经过的时候仿佛停了停,大概是听到里面传出的响动,最后还是没有犹豫地闯了进来。 

清次感到身体一阵僵硬,理智也回到了他的躯体内,刚才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往昔记忆退潮般地消散,只留下身体的伤痛,以及浑身的冷汗。 

呼吸着夏夜特有的闷热空气,清次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穿着黑色足袋的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感受到自上而下的目光,清次仿佛猜到了什么,一只手撑着地面,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透过淋漓的汗水望向那人,和他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的感觉是清次永远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在他面前,秀家穿着黑绸和服和拢褶,仪表端庄,俊美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落差如此巨大,不只是因为站立和跪伏的距离,更因为在秀家那种与生俱来无可挑剔的高傲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漠然和俯视,使清次感到自己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仰望着他一样。 

所有的狼狈和不堪全都落在这个男人的眼中,但他既没有鄙视也没有嘲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显出任何动容的样子。 

那种平淡的目光在此时此刻就是最锐利的武器。 

经过了那么多天的痛苦折磨,不只是饥饿,还有失血和高烧,清次毫无疑问的显出精神萎顿,双眼中布满血丝,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刚长出来的胡茬更加深了消瘦和憔悴的印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许被扔在郊外野寺里的死尸看起来还会比他好些。 

可是和这些相比,更不愿意让秀家看到的是他的内心,那个谁也不允许到达的地方,几乎就被他闯入了。 

不过独自一人触景伤情的样子要掩饰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 

清次伸出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目光也随之变得冰冷。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由此而缩短了一些,到了能够互相说话的地步。 

清次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不会先开口的,他用目光伤害他,要把一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看到他更深的地方,清次不想让他如此轻易地闯入和得逞,他继续望着秀家,忽然道:“你忘了。” 

“没有。” 

几乎是立刻接上的回答,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疑。 

清次只说“你忘了”,秀家却回答“没有”。 

“我没有忘。” 

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双多少失去了一些光泽的眼睛,秀家静静地回答:“我没有忘记你在这里,也没有忘记你受了伤,更没有忘记要给你吃饭,只是我不去想,没有去想罢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为什么要让你活下去?” 

“我并没有死。” 

“是,你没有。” 

秀家沉默着,然后说道:“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 

就像是在互相角斗一样,他们同时又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清次才又开口,他干涸的声音中带着嘲弄道:“等婚礼结束就不必避讳了,秀家殿下,这个时候你不该抛下宾客和新婚的妻子,来和一个憎恶的人说话。” 

“婚礼早就结束了。” 

“是吗?” 

即使婚礼结束,新郎也不该到处乱跑,清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秀家会到这里来,是偶然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无法解释,秀家也不会给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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