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留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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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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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日子里,我经常独自行走在福州狭窄逼仄的小巷里,小巷的两边是非常古老异常破败的木板房,房间阴暗而潮湿,家具简陋,里面生活着一个个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的老依姆,她们难得走出房屋一步,她们像甲虫一样静悄悄地生活在黑暗中,没有思想,没有感觉。 

  我曾经试图走近她们,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了解她们的过去。然而她们一口难懂的福州方言让我却步。媚娘和阿莲当初教给我的方言,由于常常不练习,我也渐渐忘记了。我始终没有完全学会这种中国最难听懂最难操作的方言。她们也不会说普通话,她们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书籍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她们也听不懂普通话,她们还生活在自己那个幽闭的时代,那个过去的时代。 

  她们就这样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进今天的老年,直到走进坟墓中。 

  她们身居闹市,却与世隔绝。没有人关心她们,甚至都没有人踏进过她们房间一步。 

  京榕腿伤好后,为了让她开心,在一个周末,我约她和阿青一起去郊外。 

  郊外的阳光似乎更加灿烂,天空也更加明净。阿青和京榕手拉手走在我的前面。阿青还是一条牛仔裤,瘦瘦的牛仔裤勾勒出她细细长长的双腿和饱满的臀部,臀部表情丰富地左右摇摆,显得很有韧性和活力。京榕还是一条红色的裙子,那可能是她唯一的裙子,因为我再没有见过她穿别样颜色的。她们都穿着旅游鞋,一路蹦蹦跳跳,步履像拉开的弓弩一样弹性十足。 

  她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着那些熟悉的歌曲,更多的是童谣和少年时代的歌曲。从《聪明的一休》到《让我们荡起双桨》,从海峡那边的《蜗牛和黄鹂鸟》到福州本地的歌谣《天黑黑》,她们放开声音唱着,遇到声音变调就大声地笑着,唱不出来了。看着她们阳光下汗涔涔的,像花朵一样美丽的脸,我悲哀地想,她们还都是孩子啊,生活为什么要把那么多苦痛强加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路边的水田里会出现一头水牛,慢条斯理地吃着草,悠闲舒适地晃着尾巴,她们就对着水牛大声说话。水牛对她们的话语置若罔闻,她们有些失意。然而再走几步后,又找到了新的乐趣,一只蝴蝶落在草叶上,她们又叫喊着去追蝴蝶…… 

  两个漂亮清纯的女孩子,她们一路唱着,一路叫着,一路疯跑着,让路上行走的和田间干活的农民惊讶不已。他们好奇地望着这两个疯丫头,脸上是羡慕和兴奋的复杂表情。 

  那次郊游的经历也给阿青留下了很深的记忆。在京榕死后的许多日子里,阿青说她常常梦见和京榕在郊外小路上追赶蝴蝶的情景。 

  在梦中,京榕说,能变只蝴蝶多好。 

  是京榕让我和阿青走得更近。 

  那时候,京榕常常告诉我说,阿青外表看起来很新潮,很漂亮,其实内心很传统。我清楚地记得,媚娘也是这样的女子,她高大丰满的身体充满了勃勃活力,让人一见就会倾心,而实际上她很保守。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并不是每个漂亮的女孩子都放荡。京榕说。 

  为什么放荡的都是漂亮女孩?我问。 

  京榕说,漂亮女孩的机会多,诱惑也多。 

  那个时候,京榕不止一次地说,你真的可以和阿青谈恋爱,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们能结合,我也会感到很幸福。 

  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是媚娘的小姑子,因为我心中想着媚娘,因为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没有想到,在我两年后第二次返回福州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阿青,就真的和她相爱了。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抑或是媚娘的安排。 

  4 

  每年夏天,福州都会有很多场台风。台风是这座沿海城市的特产。由于台风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时不时就会来骚扰,所以原本恐怖的它在人们心中已经失去了狰狞和威吓,福州的人们谈论台风就像谈论季节变换需要更换衣服一样随意而从容。在每次台风肆虐的时候,人们还照常上班下班,购物摆摊。 

  然而,台风从福州北上,到达闽北后威力剧增,每次都会给闽北带来深重灾难。闽北多山,台风引发山洪暴发和泥石流,一座座房屋被冲毁,一座座桥梁被毁灭,几十万上百万人被迫搬迁。 

  2005年夏天,第一场台风来临时,我去闽北的光泽县采访。据说,这个县名和民族英雄戚继光有关,戚继光曾经在这里屡次击败了漂洋过海登陆侵犯的倭寇,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尊严。每次台风来袭时,地处崇山峻岭中的光泽都难以幸免。 

  我去光泽的时候,没有告诉阿青,原想着夜晚就会回来,然而,夜晚山洪冲垮了公路,我只能滞留在光泽。想打电话告诉阿青,可是通信光缆已经被洪水冲断,地处大山之中的光泽成了一座孤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外界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洪水已经冲塌了无数的房屋,已经冲断了电线杆和手机信号发射塔,夜晚的光泽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我在一户农民家中,那家有三口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我们紧紧地关上门窗,听着天地间呼啸的风声雨声,那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昏时分,听到院墙被洪水冲塌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敢打开房门去看,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兆,接着,洪水从门缝里,从窗缝里淹进房屋,我们赶紧一起站在房屋正中的桌子上,相互搀扶着。洪水沿着墙壁一寸寸地升高,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和衣服纸张,水面淹没了我们的脚跟,接着是脚脖子,再接着是膝盖,那种冰冷的感觉刺激得人全身颤抖,然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小女孩吓哭了,水已经淹没到她的胸脯。我顺手操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凳,放在桌子上,抱着小女孩站上去。小女孩浑身颤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然而,洪水还在一寸寸上涨,风雨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喊声,一个女人的尖叫像锋利的刀片划破了愈来愈浓的暮色,让人毛骨悚然,接着是房屋倒塌声,女人的尖叫也戛然而止。 

  四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洪水已经淹到了我们的胸脯,这样等下去只能是死亡。那家的男主人一只脚踩着桌子上的凳子,将小女孩抱下来交到我的手中。然后,他登上了凳子,用拳头砸开了屋顶上的瓦片,瓦块和泥巴纷纷落在我的头顶和脖子上。一道不规则的亮光照射进房屋,雨珠纷纷扬扬争先恐后地砸进来,裹挟着风声。 

  然后,他攀着房梁登上了房顶,伸出手来,我把小女孩举起来,他拉了上去,接着,我又扶着女主人站在凳子上。女主人爬上去了后,我也登上了房顶。 

  我们站在房顶上,放眼望去,看到几乎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有人或站或坐,就连树枝上也爬满了人。洪水从房屋与房屋间急奔而过,水面上飘着衣服、被子和死猪。脚边传来吱吱的叫声,我低头一看,洪水已经淹没了房梁,一只只老鼠沿着房梁也相继爬上屋顶,而在屋顶的翘檐上,居然盘踞着两条蛇,那两条蛇比我们还先到屋顶。惊惶失措的老鼠在翘檐边窜来窜去,两条蛇视而不见。在生死关头,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也遭到了篡改。 

  上游飘来了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趴伏着一个精瘦的老人,他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条条缕缕,勉强遮盖着苍白瘦弱的身体。接着又飘来了一口水缸,水缸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转,上面伸出一个女孩的头,她大声哭泣着。但是,没有人能够救助她,站在屋顶和树梢上的人都无法接近水缸,也许这些人的命运还不如她。然后,是两个在洪水中奋力游泳的男子,他们游到了一棵大树旁,站在树梢上的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上来。他们只穿着短短的裤头。 

  夜色愈来愈浓,四周一片漆黑,但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能想出自救方法,死亡在一步步地逼近,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突然很想很想阿青,阿青不知道我已经面临死亡绝境。我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是手机信号塔昨天就已经被洪水冲倒,手机无法使用。 

  洪水还在上涨,淹没了屋顶,黑暗中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哭喊,人在绝望时的恐惧是会传染的,那声哭喊过后是一片哭声,凄凉而又无奈。 

  突然,下游传来了突突突的引擎声,随后几道亮光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黑暗。接着,传来喇叭的喊话声,有人没有?房顶上树梢上的人一起喊起来。引擎声渐渐迫近,借助它们互相交错的亮光,我才看清了是几艘冲锋舟,上面是穿着黄色马甲的武警战士,他们把身处绝境的我们一个个接上冲锋舟,驶离了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三十九  5 

  然后,又是好多天没有京榕的消息。 

  我一直牵挂着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那样一个身负巨额债务、丈夫又远在国外的孤苦无依的女孩子,生活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谁能替她分担忧伤。 

  我去她租住的那家民房寻找,房门上铁锁高悬。我向老依姆打听,然而老依姆一口纯正标准的福州话让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无奈,我只能在她家等候京榕归来,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摆摊卖小玩具。 

  黄昏时分,那两名拾荒女回来了,脸上挂着汗珠,身上也散发出浓浓的汗味。她们说,京榕已经搬走好多天了,具体去了哪里她们也不知道。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京榕的任何物品。 

  我独自从那间民房走出,走在夜晚清冷的大街上,突然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失意。看着身边忙忙碌碌夜归的人影,我不知道那个异常善良和纯洁的京榕,现在行走在福州哪条街巷,她此刻是饱着肚子还是饥肠辘辘,福州的冬天即将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她是否买了棉衣。 

  回到家中,我打通了阿青的电话,向她询问京榕的下落。阿青说,京榕半个月前去了闽侯的一个叫做吴厝的村庄,她在那里做生意。 

  奇怪,她在村庄做什么生意? 

  阿青说,京榕还找过她一次,京榕带来了许多上面印着英文字母的化妆品,让她购买。京榕说,她现在做大生意了,每天都很忙。他们许多人居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大家亲如兄弟姐妹。 

  我愈发奇怪,这样一个毫无社会经验毫无资金的女孩子,会做什么大生意?人们常说,生意场上,同行是冤家。而什么生意又能让他们亲如兄弟姐妹? 

  我决定去闽侯的那个名叫吴厝的村庄。 

  第二天早晨,我乘着汽车来到了闽侯,闽侯是福州郊区的一个县。在县城,几经打听,我又和好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乘上了一辆三轮“蹦蹦车”,车上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肤色黝黑,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下巴有一颗黑痣,痣上长着一撮黑毛。看不出他的身份。 

  “蹦蹦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在一座村庄前停下。车上的人全都下来了,一个农民说,这个有上百户人家的村庄就叫吴厝。 

  一撮毛昂首挺胸当先走进村庄,我和那几个农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们说,他们都是本村人,前些天,村庄来了几百名外地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他们分住在各家各户,每天都在村中间的祠堂里上课。 

  村口有一户人家院门大开,我径直走进去。两个男青年正在水龙头前洗刷,看见我立刻笔直站立,呱呱呱呱拍响巴掌,口中一齐喊道,欢迎新同学,欢迎新同学。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极度好笑,看着他们像小丑一样滑稽而又热情的表演,我只得点点头。突然,院子两边的房门打开,男男女女涌出了十几个人,他们整整齐齐地站立两排,一起拍响巴掌,一起齐声叫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看着他们,我想起了那些庆祝节日或者迎接上级领导检查的少年儿童,不同的是,这些早已走过了天真烂漫年代的人手中没有小红花,声音也没有那样清脆悦耳。 

  我只得从他们站立的夹道中走进去,走进了一间低矮黑暗的房间里。房间里空无一物,地面上散乱地铺着草席纸板和破旧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脚臭汗臭和说不出来的难闻气味。几个男子跟进来了,他们一一和我郑重其事地握手,表情矜持,那种场景就像电视上放映的国家元首们“跨世纪的相见”。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欢迎加入我们团队。他们说。 

  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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