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德宏基(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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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德宏基(第一部)-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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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刮得更紧了,像是要把山间刚刚长出绿芽的树林成片掀翻。天全黑下来,前锋军营里烧起了数百火堆。赵匡胤还披着铠甲,外面围着一领已经破旧的战袍,挨着帐子转了一圈。他以前打仗也是如此,每次战后,他总要跑遍各个营帐,向受伤的士卒说上几句宽解的话。常言道: “士为知己者死。”正因为赵匡胤有爱兵如子的好名声,他手下的将士个个都是敢杀敢死的壮士。可今天,他的心情却与以往大不相同,每进一帐,都要问一句:

  “谁见到潘将军了?”

  几十个营帐都查遍了,伤号里也找不到潘美,这不由得让他越来越焦躁。从最西边的营帐里走出来,正碰上副先锋党进。党进的脸刚刚擦过,火光之下还能看得见未揩净的血迹。他迎着赵匡胤快步走过来,双手刚合在一起准备施礼,被赵匡胤一把揪住前襟:

  “党将军,潘美现在何处?”

  “老赵!”党进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出身,打起仗来凶猛如虎,从来不顾性命,军中号称“党大虫”。他对将帅士卒的称谓别有一套,不论官职高低,凡比他年岁大的都称“老”,哪怕比他大一天也是如此,凡比他年岁小的都称“小”,哪怕比他小一天也无例外。他跟赵匡胤数年旧交,一向称他为“老赵”,因为赵匡胤比他大一岁,其实莫说赵匡胤,就是主帅樊爱能、副帅白重赞,他也是老樊、老白地叫。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个粗人,没有谁跟他理会。“你老哥枪一扬,我和老潘都冲上去了,汉贼成群往上扑,个个儿都掂着钢枪,我哪能光替你盯着老潘哪!”

  赵匡胤放开党进,不做声了。党进快人快语:

  “哎,老赵,老潘是福相,你放心,他不会死!”

  这话自然说到了赵匡胤心里,他与潘美相交数载,虽不是结拜兄弟,但一直情同手足,他甚至想过: 日后若要成大事,没有潘美这样的弟兄是不可想像的。眼前这个党进虽也是条好汉,只是有勇无谋,且不懂法度,比不得潘美智勇兼备,又是从小在军旅中长大,在郭威帐下作过军差,深明纪律。

  “你说他不会死,那你去把他找回来!”

  赵匡胤原本是一句绝望的话,他估计潘美十有八九已经阵亡,凭着他多年带兵的经验,像这样的恶战,如果没有死在乱军之中,早该回营复命了。现在除了已知阵亡的几名将佐,所有的部下都回到了营中,独独不见潘美。党进是给个棒槌就当真的人,闻听赵匡胤之言,应声说道:

 
 
 
  “没啥说的,我这就去把老潘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拿我问罪!”他转身就走,没几步,又扭头大声喊:“可是不管活的还是死的啊!”

  “滚!”赵匡胤最不愿意听“死”这个字,他勃然大怒,顾不上对副将的礼数了。

  “滚就滚。”党进嘟囔了一句,到营帐里拽了几个士卒,他要到死人堆里把潘美翻出来交给赵匡胤。

  天刚拂晓,第一抹曙光洒进一座仅有七八户人家的山间小村,从村东一个简陋院落的西偏房里走出一位老者,发髻和胡须都已花白,他身体清癯,腰稍稍有点弓。当他习惯地去门旁取扫帚准备打扫院子时,却发现院门篱笆墙外趴着一个人,此人身着铠甲,头盔甩出一尺远,头发披散在伏着的头前。老者心里先是一惊,他知道昨天在不远处有军队在打仗,据邻居们讲,是北汉军队打过来了。他猜想这个军人是昨天打仗时逃到这里来的,于是试探着走近他,只见此人左臂上还插着一截已经折断的箭。老者小心地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定睛看时,见此人脸色已经发青。从他的衣着来看,肯定是大周的将领,因为北汉军队穿什么衣裳,老者是一清二楚的。他伸手在那人的脸上试了试,还有鼻息,于是站起身来,走到东偏房窗前,敲了敲窗棂,轻声唤道:

  “萼娘,萼娘。”

  屋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陈老伯,有事吗?”

  “院子外头躺着个受伤的人,怎么处置他,听您的吩咐。”

  门开了,一个身着荆钗布裙的妇女走出来。她抬手轻掠了一下鬓发,目光已经注视到地上的军人。“老伯,怎么回事?”

  老者引女子走到军人身旁,说道:

  “大概是昨天打仗逃出来的,他身上有伤,你看……”

  女人站起身来,对老者说: “胳膊上中了一箭,想必不甚要紧。老伯,先把他抬进屋吧。我想他必是过于饥渴才晕倒在这里,给他喂些汤水,救他一命,也算积些阴骘。”

  地上的军人身材魁伟,又在昏迷之中,老者与女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拖进正房,抬到一张木板床上。还未放稳,军人胳膊上的半枝箭滚落下来,接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喷了出来。老者弯腰拾起地上的箭,箭头、箭杆上还带着黑红色的血。

  “萼娘!”老者吃惊地叫了一声,“你看,这是一枝青狼箭!”

  女人原想这个军人的伤情并不厉害,刚才闻到了那股臭气,心中也一惊,再看看老者手里拿的半枝箭,知道这不是一枝普通的箭。她眉头一蹙,脱口说道:

  “难道真是中了刘汉忠的黑箭?”

  老者试着把军人的衣裳脱下来,当那只受伤的臂膀裸露出来时,一切都明白了: 箭伤处已经开始红肿溃烂,形成了一个黑洞,黑洞处是一片黑血。

  “陈老伯!”女人急切地叫着,“咱们的青狼散还有没有?”

  “一直没用呢。”

  “快拿出来,再迟就危险了!”

  老者匆匆地赶回西偏房,取出两包药粉回到正房。女人接过药粉,用微颤的手把药敷在那条已经肿胀变色的臂膀上。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军人铁青而干涩的嘴唇开始翕动,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切都模模糊糊。他感觉到眼前有个人在注视着他,慢慢看清了,但见老者脸上露出一点欣慰,扭头对女人说:

  “幸亏他碰上了娘子,这条命他算是捡下了。”

  门外跑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一边叫着“娘”,一边蹦跳着来到床前,“娘,他是谁呀?”

  女人无法回答孩子的话。

  “娘,他是我爹爹吗?”

  女人一把将女孩抱起来,对老者说: “陈老伯,你先在这里照看一下这位大哥,我去给蕊儿做饭。”说完,便回到了东屋。

  陈老伯坐在床边,与军人四目相视,军人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握紧老者干瘪如柴的手,说了声“谢谢”,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这药真神奇,刚才还铁一般青的那张脸,现在已经变得略显红润,黑紫的嘴唇也渐渐有了些血色。陈老伯微微点点头,问道:

  “不知壮士是何处人,怎么来到这里?”

  “老伯,在下名叫潘美,乃周朝一个将军。承蒙你们搭救,没世不敢忘!”

  这真像一场噩梦。潘美开始回忆昨天下午的场景。他和党进冲进敌阵后,已经像一头怒狮,左杀右砍,血光四溅,直杀到一个多时辰,眼见得汉兵像麦秸捆子一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他眼前突然闪出一位北汉将军,此人使一杆银枪。战上数十合,那汉将渐渐支撑不住,拍马返身便逃,潘美不肯舍弃,双腿将马腹一夹,跟上前去,边跑边将汉将身后几个士卒挑倒在地。只见那员汉将也剩下单人独马,潘美更不想就此罢休,不知转过了几道山梁,直追到连厮杀声都听不见了。潘美离那汉将越来越近,他手持钢枪待要掷向汉将时,却见那汉将先搭弓射箭,潘美躲闪不及,箭已射进了他的左臂,他只觉得左上臂麻了一下,一咬牙,想把箭拔出来,不想用力太猛,喀嚓一声,箭杆被折断了。当他想再去拔剩下的半截箭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右手提着的枪也已拖在了地上。他停住马时,汉将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浑身越来越软,头也越来越沉重,在马上摇晃了一程,便眼前一黑,栽下马来。那匹枣骝马在他身旁刨着蹄子,嘶鸣了好一会儿,又顺着原路跑回去了。这时候想找个士卒也找不到,潘美觉得心里发闷,口渴得很,而这山间又见不到溪泉。天黑下来,他突然望见远处有几盏昏灯,便强忍着头脑的涨痛和全身的无力,艰难地朝灯光处爬去。此后,他便渐渐失去了知觉。

  小女孩吃罢饭,又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起来,女人回到了正房。潘美觉得身上添了些力气,见到女人进来,不由连声道谢。

  “潘将军,你中的是毒箭。这箭叫青狼箭,是汉将刘汉忠自家制造的。此箭最怕遇水,若是中了箭再用水揩,或是碰上雨雪天气,便会迸裂而亡。幸亏这一夜没下雨,要不然将军的性命就难保了。还有一件事,将军千万要记牢,即使箭伤痊愈,也千万不能亲近女色,最 
 
 
起码一年之内是要如此,否则箭伤会重新迸裂。”女人说到这里,微微有些脸红,“潘将军的威名我们也早已闻知,今日有幸在这里一见,也算是个缘分!”

  女人这一番话,让潘美感到她不像个山野村姑,再加上她眉宇间显出一股睿智之色,心中好不疑惑: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这么个小山村里?他暗自思忖,却不好贸然开口,停了半天,才试着问了句:

  “不知这青狼箭,娘子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若是普通的箭,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可将军的箭已经烂在肉中,刚一挪动,那箭头已经掉了下来,箭口的黑血,说明箭毒已深,这黑血走到心上,便没命了!”

  “娘子又怎么会有妙药救下我呢?”

  女人不做声了。潘美不明白是否触动了她的隐情,暗自懊悔。三人沉默了半晌,还是陈老伯把这段故事讲了出来。原来萼娘本是北汉中军副将李琼的妻子,老者一直跟随李琼为贴身老卒。李琼与刘汉忠原本相交甚厚,二人皆骁勇无比,深得汉主刘旻的信任。自从李琼娶了萼娘,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萼娘的娇美让刘汉忠神不守舍,屡屡试图接近她,都被她正色拒绝。俗话说: “色胆大如天。”刘汉忠越是弄萼娘不到手,就越是无法割舍,为了把萼娘据为己有,他对李琼下了毒手,在刘旻面前编造了李琼暗通周将的罪名。一日,李琼被唤进刘旻的军帐,刀斧手早已布下埋伏,可怜一位年轻将领,就这样被最信任的朋友诬杀了。老军卒得知这一消息,慌忙护着身怀六甲的萼娘改换装束,慌不择路地向南逃跑。他们先顺着汾河逃到晋州,足跟未稳,便听说刘汉忠派人追过来,只好由晋州再往东逃。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辗转于山间小路,在狼嗥虎啸的惊恐中受尽惊吓,最后在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里住了下来,到如今已经四年多了。刘汉忠是个既有勇力又有智术的人,他曾请一位名医为他研制了一种毒药,此药涂在箭头上,经水即死,即使不经水,凡受此箭者,也只能活上十天半月。名医称此毒为青狼毒。为了防备万一,他又请那个医者配制了解毒药,名叫青狼散。当时刘汉忠与李琼为莫逆之交,还没有成为仇家,故而将青狼散分给李琼若干。因为青狼散也可以治蛇毒,所以老卒逃跑时没有忘记带上它,不想四年未用,第一次用它不是治蛇毒,却是救了一位大周的将军。

  “潘将军,”陈老伯讲完上面的故事,又接着说。“你知道刘汉忠这贼子诬陷我家李琼将军私通的周将是谁吗?”

  潘美摇摇头。

  “正是将军你啊!”陈老伯瞧了萼娘一眼。“那时潘将军是不是在镇州为将?”

  潘美脑子里一闪,四五年前,他正是在镇州担任护军将军。“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未得见李琼将军,如今却受娘子救命之恩,潘某真不知何以为报!”

  提起这些辛酸往事,萼娘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她的眼眶湿了,可以看出她在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天已昏黑,潘美感到身上有劲儿多了,尽管伤口敷药处还在一跳一跳地搏动,但疼痛显然减轻了许多,他可以欠身了。一灯如豆,老者又与他闲谈了一会儿,才回自己房里歇息。潘美则开始回想疆场之事: 这一战周军无疑已经获胜,可恨樊爱能、白重赞临阵畏缩,要不然,汉主刘旻恐怕难回他的老巢。

  正想着,门帘晃动了两下,小女孩悄悄地走了进来。

  “你是谁?”

  “我是个受伤的将军。”潘美面对的虽是个孩子,但遭人暗算的耻辱依然不能从心中抹去,他不无解嘲地对女孩说。

  女孩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往潘美床前挪了几步,几乎靠在了潘美身上,一脸认真地说:

  “那你就是我爹爹。”

  潘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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