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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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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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季的一天,猿山乡马正道乡长骑一辆老式日本造自行车,一路急奔到猿山屯,在村长门外大声喊:“天成,马快套车去山阳镇接英雄!”    
    村长赵天成懵懵懂懂望着乡长,显然没听明白接什么英雄。马乡长又激动又卖弄地说:“怎么,咱这方圆百里之内还有第二个英雄吗?你二弟回来啦!”又朝隔院喊,“赵老爷子,你的英雄儿子要回来啦,俺这就套车去接!”    
    那座土坯房小院立即被喜气染出了金色。英雄的弟弟和侄儿们都要去。    
    “你们不要都……都走……了,杀……杀杀杀猪……祭……祭祖……”    
    赵老头的声音水波般抖动。    
    赵天成说:“爹,杀什么猪,杀老母猪呀?”    
    “这话说的!”赵老头摆出当爹的谱儿,“你忽鲁巴儿连杀什么猪也不知道了,杀‘蜘蛛’!还是个当村长的!”    
    赵天成不满意爹当众抢白他,村长的面子一个小钱儿不值?他只向猪圈斜扫一眼,不开口了。赵老头这才明白:年猪早杀了,开春养的猪还是个小崽子呢。那头老母猪自然是大猪,可是能杀吗?骂人!他一定要杀猪祭祖,天丰当了英雄,不杀口猪祭祖对得起祖宗吗?    
    “天成!”他说,“你二兄弟是走亲访友、做买卖赶集回来的吗?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你这长兄不会动动脑子吗?老赵家亲戚没有绝门,去借口猪不行吗?”    
    赵天成为难地看看马乡长。马乡长怕误了接英雄的时间,掏出个本子,写个条子。说:“赵老爷子,天丰是我送去的兵,我替你到山阳镇吴屠子那里先借半边猪来,你让老四天永拿上我的条子找吴屠子去。”    
    赵老头说:“乡长,你动了笔,多写个字也是写,再写个猪头,祭祖不能少了猪头,这是老规矩。”    
    马乡长又写上一个猪头。    
    赵天成忙着套车。这是大喜事,自然要用马车。老实人苗老六可能是想谝一谝英雄是他外甥,他是赵老太太的表弟。说不忙不忙,车这么套不行。老赵头一向看不起这个拐了几道弯的亲戚,说:“老六,你连牛车也不会赶,没你说话的份儿!”    
    “姐夫,”苗老六说,“俺外甥不是一般人,这件喜事在猿山自古以来是独一份,红喜、红喜,不能套上白马青骡子,要套三匹枣红马!”    
    这话老赵头爱听。赵天成说:“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三匹枣红马!”    
    “有!”苗老六大叫一声,“土改时猿山屯没分过枣红马吗?我家就有一匹。没有俺外甥流血拼命打天下,咱们能分到马吗?这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俺去牵马!”    
    苗老六颠儿颠儿跑了。这提醒了家有枣红马的人,都跑回家去牵马。连棕色的马也牵来了。赵天成卸下借来的牲口。白辕马是李老头的,老头牵着马,心里十分惋惜,难道白马就不能接英雄了?这个苗老六,仨鼻子眼多出你这口气!老吕头牵着马紧走,小儿子二驴儿在后边赶。赵天成迎着牵马人巴结似的笑脸,很权威地选马,有杂毛的不要,毛色不纯正的不要,不精神的不要。马被选上的人如同作了官似的得意。他正要套老吕头的枣红马。苗老六正牵马赶到。    
    “哎、哎!用俺这匹马,正宗的枣红大洋马,百里挑一!”他说。    
    老吕头说:“老六,是不是正宗的枣红马赵村长会看。”他摸摸马背。这匹马是纯正的枣红色,比苗老六的马好看。苗老六见赵天成要套老吕头的马,急了,说:“老吕头,你这匹马是枣红的,可是马蹄子是白的,穿了孝鞋一样,不能接英雄!”    
    老吕头顿时火了:“苗老六,你这是人话吗?天老爷也不管红马长白蹄!你家的黑猪也长白蹄,那也是穿了孝鞋呀?你家死人啦?”    
    “你家才死了人,牵出这‘上西南’的白蹄马来!”苗老六也发火了。    
    眼看二人要打起来,马乡长说:“别吵别吵,大家都是为了接英雄,有觉悟性儿呢!凡是牵来马的人,我都领情。我看就套苗老六的马吧。”    
    二驴儿见自家的马没用上,哭了。    
    老李头还想争取一回,说:“马乡长,俺这白马怎么不能接英雄?这叫白龙马呀……”    
    苗老六笑道:“老李大哥,你留着白龙马等唐僧取经时再用吧。”    
    这时隔壁院里的牛“哞”地叫一声,拖着长音。人们想到丁家的儿子也当兵去了,今天也回来吗?    
    隔壁是五间青石平房,规规矩矩、清清爽爽一个院落,看得出是一个殷实的中农之家。这是跟英雄同一天当兵的战友丁承禄的家。此时丁家院门像紧闭的蚌壳,一家人静悄悄待在屋里。小孙子文广嚷着要出门看热闹,不理会爷爷冰冷、威吓的目光,被母亲在脸腮上狠狠揪了一下,委屈得想哭,却没敢哭出来。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2)

    街上传来喇叭声,文广知道那是本屯尚家五兄弟在吹奏,那五兄弟人称尚家班。街上脚步声响成一片,像秋天场园上密集的梿枷声。文广终于忍不住了,撒谎说上茅厕,从茅厕墙上翻出去了。    
    大车已经套好,三匹枣红马毛丝熨帖,水光油滑,前额着红缨,脖子上挂串铃,真叫龙马精神!车上垫松软金黄的糜子秸,铺着龙凤团花褥子,接新娘一般。尚家五兄弟坐在车厢板上,大喇叭斜朝着天。尚老大的喇叭划个弧,五杆大喇叭一齐响起来,气贯铜吼,裂石惊天,热烈得如花着锦,烈火烹油。文广被尚家兄弟的脸吸引住了,不吹时腮帮子松松垮垮,像老母猪的肚皮,一吹起喇叭腮帮子竟鼓得又大又圆又亮,那眼睛也如螃蟹竖眼般要鼓出眶子。    
    赵天成突然不知怎么赶车了,站到了车右边。马乡长一把夺过鞭子,一掀屁股坐到车耳板上,左抽右甩,叭叭叭来个“连升三级”,咣、咣、咣来个“三星高照”。他土改前是半辈子车老板,当了干部就特烦别人叫他车老板,今儿可要主动当回车老板,精神十足,几乎能顶掉自己的帽子。    
    山阳镇领导也组织本镇青年敲锣打鼓,扭起大秧歌,镇中学师生倾校而出,每人一杆三角小纸彩旗,赶写出的横幅“热烈欢迎战斗英雄赵天丰光荣回乡”墨汁未干,竖起来墨汁就往下淌,每个字都拖出蝌蚪、蚯蚓或雨点,不知是笑出了泪,还是哭出了鼻涕,抑或是不知怎么弄得血淋淋的。适逢当天是集市,又赶了集又一睹英雄风采,谁不来?维持秩序的民兵把人们赶到路两边的水沟以外,让出大路。人挤得像捆庄稼秸子,筐篓挤扁,鸡在人们头上飞,鸡蛋把“鼻涕”哭到别人身上,聪明人赶紧把扁担竖起来顶着筐,像古代帝王的黄罗伞。有人大叫一声“来啦”!这声喊使所有的眼睛爆出海潮般的轰闹声!    
    文广怎能挤上去?他想从大人的腿缝间钻进去,可是那些腿成了蛇也难钻的柱子墙。乡下的孩子到底野,他爬上一棵槐树。但见一辆大客车缓缓而来,车头系朵大红花。尚老大把喇叭按到嘴上,用力划个弧,五杆大喇叭“哇”一声吼起来。吹的是《将军令》,曲调缓而高亢,气势无比,横扫一切,天为之高,地为之阔。    
    树上的孩子看见从大客车上下来一个人,此人穿一身黄呢子军装,身材虽不太高,肩却比一般人宽出一半,腰也比一般人粗出一半,肩上扛个大脑袋,没有脖子一样。这就是英雄吗?孩子的父亲和英雄去当兵时他还没出生,当然不认识英雄。忽听鞭炮响起来,是镇上老人和饭馆的孙老板燃放的。别的店也紧随其后,好像这是对英雄的态度,整条街都响起鞭炮,翻江倒海一般,蓝色的硝烟飘进金色的阳光,云蒸霞蔚。树上的孩子被熏得泪水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文广跟着车跑。他想看看英雄的模样,却只觉一团金光耀眼,英雄前胸满是金质银质证章,赛过金人。他只能看见英雄的背影,那是门板一般宽厚的背,像是猿山的一面坡。英雄背上吊一朵大红花,那是不想遮了胸前的奖章。文广觉得那朵大红花是委屈的。    
    进入猿山屯了,马乡长更来了精神,跳上车站着,那是车老板的硬功夫,不管车怎么颠,人就如钉在车上的桩子。站得高,大鞭更容易甩,他有本事把三匹枣红马赶得齐步走,马脖子上的串铃有节奏地“哗、哗、哗”……马昂着头,马耳竹笋般竖着,眼睛变幻着金光蓝光,龙腾虎跃!全屯人都拥到赵家门前。马乡长施展绝技,一鞭抽下去,不偏不倚,恰在两匹前套马头之间炸响,二马受惊,一抬前腿蹦起来,这一手叫“龙抬头”。他又挥鞭平扫,正抽着二匹套马的顶鬃,有几根鬃毛飘起,二马猛地低头躲鞭,嘴碰马蹄,这一手叫“二龙戏双珠”。众人满堂喝彩。马乡长当年就是用这手绝活奉承东家。    
    老赵头从这一刻起认定自己不是凡人了。他对乡亲们说:“靠后,靠后,都靠后,让马踩着俺可不管呐!”其实大家并没有挡着道,这就叫没法儿得擞了。赵老太太见到儿子就哭了。老头捅她一下,拉她并排站好,这是等儿子向二老磕头呢!可是儿子说句“爹、妈,我回来了”,就转向乡亲们,双手一拱:“乡亲门,同志们,你们好哇!”这就把爹妈晾到一边了。老赵头一脸不快,望望堂屋的供桌,一对红烛正燃得欢喜,堂屋一片金光。他咳嗽一声,不失威严地说:    
    “天丰,上香、磕头、祭祖!”    
    “爹同志,”英雄是说惯了同志这称谓,这当然会被人暗地里传为笑话。“爹同志,俺这辈子不拜天不拜地不拜祖宗,只拜毛主席。”    
    “爹同志”一惊,说:“天丰,祖宗……能不……不要?”    
    “天成,”马乡长朝村长递个眼色,“代你二弟烧香祭祖。”    
    赵天成看着二弟胸前那枚最大的金牌,竟避猫鼠一般畏畏怯怯,连路也不会走了。赵老头突然威风起来:“有我在,别人不能代人祭祖,我来了!”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3)

    当天下晌,赵老头向马乡长要十袋白面,他的想法很简单,你乡长能赶车接我儿子回来,我儿子的官就比你大,叫你送十袋面来还不行?马乡长问赵老头要十袋面干什么,赵老头说你别问,把面送来就是。马乡长只好去山阳镇粮站替英雄打张欠条,借了十袋白面。赵姓人家的女人们全忙活起来,都蒸饽饽,谁都不明白蒸那么多饽饽干什么。本地只出荞麦面,过年包饺子也是荞麦面,因此人们把面粉叫作“洋面”。蒸饽饽的香气在猿山屯弥漫开来,人们都鼓胀着鼻孔,连狗都嗤着鼻子嗅着。蒸好的饽饽,都放在赵家院里,那是剥苞米用的大槽案,五个大槽案装着饽饽,摞成尖,像五座银山。人们从没见过这么白这么大的饽饽。小孩子们全“猴猴”来了,大人们只是远远望着,不好意思近看。    
    赵姓人都站在院子里,这些大饽饽可能是分给他们的吧?赵老头一改往日的猥琐,一脸的威严,他命老伴先拿十个饽饽供到堂屋的祭案上。然后他拿只小兀凳坐到大槽案边上,朝院外的小孩子们喊:“来吧!你们都进来!”    
    小孩子们哄闹着挤进院来。他一挥手:“别吵吵!你们的英雄叔叔睡着了。一户来一个人,把饽饽拿回家去,告诉大人,这是英雄给各家各户的见面礼!这么大的饽饽,只有皇帝才能吃啊!大家沾个光吧!”    
    他给每个孩子发两个大饽饽。大儿媳崔兰娥心疼得鼻尖渗出汗珠,说:“爹,这么大的饽饽一户给一个还不行呀!”    
    老头威严地说:“你懂什么!当年猿山屯的小宝子投军到张大帅部下,当了团长,回家的时候用五袋洋面蒸饽饽,每家送一个,也是他爹给发的,你兄弟是英雄,还能让小宝子比下去?当时是我去领的饽饽,我那时对天明誓:俺以后要有儿子能当团长,俺给每户两个大饽饽!……”    
    这时,隔院的丁家仍是房门紧闭,一家人仿佛被空气挤压住了,镶嵌在空气中动不得。文广闻到了饽饽的香气,小声对母亲说:“妈妈,那院在、在发饽饽……”    
    “没出息的!”母亲从牙缝里崩出这句话。    
    爷爷丁顺成说话了:“文广,别馋了,爷让你妈蒸饽饽你吃。”媳妇叫声“爹……”老头说:“小孩子,别委屈了。”母亲就蒸饽饽去了。    
    这边老赵头发完饽饽,又用包袱皮包上十个,带上一炷香、一打儿烧纸,一个人出了门,朝村后走去。他满心是感恩、敬畏的激动,望着猿山头,心里说:老猿呀,你对俺笑呢!的确,他在这个位置向上看,“老猿”是笑的。猿山头突起一峰,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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