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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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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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广呀,”他说,“你要好好练毛笔字。毛笔字是黑狗,越描越丑,毛笔字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描。握笔要紧,紧到有人冷不丁抽你的笔管,抽不出来;手心可要空,空到能放个鸡蛋……”    
    老太太笑着向孙子撇撇嘴——又谝上了。老头笑道:“当年先生是这样教的。手心里握个鸡蛋,你就不敢不用劲捏笔。文广,你爹的毛笔字就不如我,他念书时有了铅笔和钢笔。”    
    “官不怕字丑,”老太太说,“你的字再好还不是个庄稼人?有人买你的字吗?”    
    老头子一笑,对孙子说:“文广,虽说官不怕字丑,可是字到底是打人的拳头,什么人什么字呢!”文广叫奶奶拿个鸡蛋放到爷爷手心里。老太太笑道:“让他打了还可惜了呢!”老头子一斟酌,开始写信了。文广在一边看——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包黑子,开——铡(3)

    承禄吾儿见字如面:    
    文广捎回之物已收悉。吾儿有此心意足慰父母之心。家中生活有地方领导关照,虽在荒年,也还好过,吾儿勿念。吾儿既为一县之父母官,当一心为国为民,尽忠即为尽孝。吾儿若能被百姓呼为清官,则强似奉父稀世珍宝,家门幸甚!祖宗幸甚!切记切记!    
    为父本是一介草民,不懂国是,今有一言吾儿思之:荒年连二,饥民难熬。儿当知“冬好过,春难过”,饥民多在开春成饿殍。故为父以为今冬应把口粮提到日均五两,使民冬有养而春不空;明年之计,全在耕种之人,可为劳力日补粮食五两,否则来年必欠收。若自国库中借粮于民,明秋归还,则既救民于水火,又充国家之仓,吾儿以为如何?    
    前几日有儿之战友吴友亮来猿山,饥年出门,不过为粮,也是可怜可叹。为父念及你二人战友一场,生死之交,岂能不关照?并嘱他年前再来一趟。特告。    
    为父另有一事提醒吾儿:古之君子,不计人之恶,以德报怨,与人为善。今赵天丰触犯刑律,天理昭昭,,罪所应得,人神难救。然此人终与吾儿一道为国为民流过血汗,吾儿切勿恃位傲友,记前隙而恶故交。恩及一人,暖众人之心,恶及一人,冷众人之意。今赵天丰一家度日艰难,食不果腹,小人固不免称快,而君子则有寒心之感。吾儿若能关照天丰一家,则必深得人心,随吾儿工作之人必知上司大度,岂能不用命乎?吾儿三思。    
    另:父与乃母身体康健,汝母乃不识字者无忧,敢言老当益壮!吾儿一切勿念。    
    父字     
    ×年×月×日    
    文广指着“饿殍”一词问:“爷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唉,就是饿死的人。”爷爷说。    
    文广又问:“爷爷,什么叫‘冬好过,春难过’,不是说开了春就有野菜吃了吗?”    
    爷爷点上一袋烟,说:“文广,自古人们只说‘春荒’,不说‘冬荒’,冬主藏,人体也随冬主藏,有点饭吃就能‘猫’过一冬;春主生发,人体也随着生发,饿了一冬的人,体内无营养,这一‘生发’反而空了,就像秕种子发不出芽而烂掉一样,饿死的人多在开春以后呀!”    
    “爷,”文广说,“山阳镇粮库那么大,怎么不放粮呢?”爷爷说这我一个庄稼人就想不透了。爷爷把信装进信封,又说:“文广,你明儿回家告诉你爹,这两年不要回猿山。”    
    第二天太阳升上东山一杆子高的时候,文广就从老龙沟走了。    
    老龙沟是条三里多长的深沟,满沟筒子是槐树,春天里枝叶盖住了沟。文广见树枝上也结了霜,近处苍苍的青白,远处白色渐浓,如树挂一般。忽听沟底有一老一小的声音在念着什么,他仔细听——    
    ……    
    一个小老头儿    
    腰上捆条破绳头儿    
    头上戴个破帽头儿    
    脚上穿着破欤B头儿    
    手里拿个破斧头儿    
    上山打个木疙瘩头儿    
    回家烧个热炕头儿    
    ……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包黑子,开——铡(4)

    文广往沟里伸头一望,那不是英雄叔和儿子吗?英雄叔啊,你真是个庄稼人了!沟里传出笑声,那是纯粹的欢乐。“爹,俺要把宝牌‘甩’回来!”一块石头飞上来,落在文广附近。“好儿,要讲动作要领,先拧开盖,线环套到小指上,盯准前边的目标再甩……”“目标在上边,飞机不是在天上吗?你还吹是老兵!”“好儿,哈哈……你就在这里甩手榴弹……”    
    文广向沟里望一眼,沿着沟边牛车道走了。走到沟拐弯的地方,他听见英雄叔叔在叫他“文广同志”,从沟里爬上来。文广见他腰里扎着绳子,别把斧头,心里说:英雄叔,你就是称人同志这一点不像个庄稼人了。    
    “英雄叔。”他说。    
    “文广同志,你还叫俺英雄叔……”赵天丰笑笑,一副开口求人难的模样,“文广同志,俺知道你会从这里走。文广同志,求你给你爹捎个话,就说老战友求他帮个忙,给我弄点粮,我不要大米,苞米就行……”    
    文广心灵受到震动,人事沧桑实在难料,当年父亲因为他的缘故,躲在老龙沟里半夜才回家,如今,他有求于父亲躲在这条沟里等他。是谁安排得这么巧呢?况且他只要苞米,当年他荣归后不吃苞米,说苞米粥拉嗓子,老赵头后来也说喝过大米粥以后再喝苞米粥还真的拉嗓子,被人暗暗笑话……    
    “文广同志,”赵天丰很惶悚的样子,“我其实不怕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还猛打猛冲的洋罪俺也受过,可是你凤英姑姑怀了孩子,她奖励俺又当个庄稼人了,还省给俺……”    
    文广心一震,想到那一垛柴。怎么没看出来呢?赵天丰看着他,活像他一开口就决定了他的命运。    
    “好,英雄叔,我一定把话捎到!”    
    “好我的文广同志呀!”赵天丰高兴地向文广敬个礼,很标准的军人敬礼。文广吓一跳,不由得也向他敬个礼……    
    能为自幼就崇拜的英雄办件事,文广很高兴,很有幸福感,但心里渐渐苦涩起来。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俺吃过美国罐头(1)

    开了春就是一九六二年春天了。    
    清明节前一天,文广奉父命回猿山扫墓,父亲有三个清明节没回老家扫墓了,文广是长子,可以代表父亲。    
    文广在山阳镇下了客车,从哪条路走呢?老龙沟还是南山坡?他想那些棺材下葬了吧?就从南山坡那条路上走。走过山阳镇粮库时,他想:这么多小山一样的粮仓,怎么会饿死人呢?    
    他见到那片坟场了,那些露天棺材还在,掩棺的席子已破损殆尽,只有压在大石头下的苇篾子在飞扬。他知道这些棺材明天就要下葬了,清明动土啊!猛想起昨夜里在梦中到过这里,看见一座小木房,他从木缝向里一望,看见一只干枯的手,一惊就醒了。有一口棺材有些变形,估计是用湿杨木薄板钉的,一冬的北风把湿木板吹干变形了。那里边当然有干枯的手,从板缝里看得见……他到底没敢过去。他替亡灵们感到安慰:明天就入土为安了。    
    文广见一辆车朝山坡上爬,怎么套了那么多“牲口”?像北方雪原狗拉雪撬……仔细一看才知是一群人拉车送粪。当时不仅人无吃的,牲口也因缺草料而大批死亡,人拉车拉犁是个普遍现象。而文广却“少见多怪”,极为吃惊。这无疑是猿山的人们。他认不出一个人,那些汗湿的脸上附着厚厚的尘土。他摸下脸,手感沙沙的,他也戴了尘土面具。这些人绳子套在肩上,勒进去很深,腰弓得像犁,绳子拉得很直,仿佛不是人拉绳子,而是钢筋把人戳在那里。没有人说话,风刮着尘土从脚下轻快地掠过。车辙深深地、缓缓地移动。他对驾辕的人肃然起敬。驾辕人双手握紧辕子,那原是放在牛鞍子上的巴掌宽的搭腰斜挎在他肩上,搭腰在颈椎上磨来蹭去,衣领揉搓成卷,皮肉如紫皮萝卜。车一晃,他就在辕子里甩来甩去。他嘴角吊着沾满尘土的口水,蜗牛吐涎一般。好一副搏斗的男人形象!    
    文广用力帮助推车。他感到车是热的,如人的体温;车是颤抖的,如绷紧的肌肉。道路也是颤抖的,大地和天空也颤抖起来。上到坡上,拉车的人像听到命令一样卧倒了,连绳子也来不及取下,这休息是多么彻底啊!文广觉得背上冰凉,坡上的风更大。但他觉得风突然刮不出声音了,世界寂静了,那群躺在地上戴着绳套的人,还有那个跪在地上,肩上勒着牛搭腰的人,都仿佛在挣扎的瞬间死去,再加上从他们身上滚过的烟尘和扇忽几下的衣襟,令他觉得是置身刚刚进行过惨烈肉搏的古战场。突然,驾辕的勇士回头看看车上的粪,笑一下,用袖子擦擦脸……    
    文广转身就跑,他不知为何要跑。其实是他看见驾辕者竟是英雄叔!跑到坡顶才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实在没想到英雄叔会拉车,并且被塞进辕子里!人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呢?    
    那辆车卸下了粪,往回走了。下坡路,拉车的人在后边拽着绳子,一晃一耸地走,醉汉一般,叫人想到古代战场被拴在战车后边的俘虏。赵天丰身体向后倾,牛搭腰绷在背上,克服车的下冲力。好像是尚老五喊了一声,人们丢了绳子,车就飞快下冲。文广担心英雄叔被卷到车底下。只见他像滑冰一样,脚下激起尘土,踩着风火轮一般!一个轮子被石头弹起,尚在空转,像帆船乘斜向风而行,一边船帮入水,一边船帮斜耸,他的身子随着倾斜,恰似滑冰者“金鸡独立”,多么惊险而优美,勇猛而潇洒,就如驾龙车的太阳神!但是车速越来越快,他有办法,将车辕竖起,车尾着地,摩擦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尚老五在后边唱起来:     
    卖骡子唻——    
    呀嗬咿嗨哟……    
    你走过南唻闯过北,    
    你没见骡子不长尾,    
    你玩过东唻逛过西,    
    你没见骡子两个蹄;    
    你找遍地来找遍天,    
    你没见骡子不用牵……    
    那些人哄笑起来。好像他们虽然也在拉车,可是他们认为比驾辕的人高一等,不算“骡子”。骡子在本地是骂人话,骡子是驴与马的杂交物,自然是杂种。    
    文广挺难受地往家走。英雄叔要做个庄稼人并不容易呀!人们当初把他当神,而如今,他想做个人都没有资格,只能是“鬼”了。当人们认为他应该干活的时候,那就该干最重的活。你不是享了多年的福吗?你再一口一口吐出来吧!     
    文广回到童年故地的喜悦感被破坏了。英雄叔,你这个农民难当哩!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俺吃过美国罐头(2)

    文广走进屯子,见凤英姑姑正在街上准备插自留地的障子,障子是用荛子把苞米杆子一根一根编起来,老长。菜地不竖起障子挡不住鸡鸭。凤英姑姑比去年冬天有精神,只是很瘦,可能是有个吃奶的孩子吧。    
    马凤英见了文广很高兴,先问了文广妈的情况。她说话时手不停。    
    “凤英姑姑,英雄叔在驾辕子拉车。”文广说。    
    “嗯呐。”    
    文广奇怪她对他的话没反应,说:“姑,怎么能叫英雄叔驾辕子呢?”    
    “他怎么不能驾辕子?”马凤英笑道,“多挣两个工分呢!”    
    文广不能理解,难道多挣两个工分就让男人出那驴力?凤英姑姑是不是太……狠了点?    
    马凤英笑道:“让他尝尝土里刨食的滋味好,庄稼人不都是这样?人只有闲死的,没有累死的。”她好像很为男人骄傲似的。文广半晌无语,仿佛不认识她了。马凤英当然想不到,在文广那个时代里,男孩子最崇拜英雄人物,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这些战斗英雄的形象是融化到血液里去了。文广由于见到了活着的英雄,当英雄的愿望比谁都强烈,英雄崇拜已成无解的“情结”,英雄叔落得如此下场,成为他内心的一个难言的痛点,惋惜是刻骨铭心的,这是他尽管明知丁家与赵家的恩怨,却仍忘记不了英雄的主要原因。    
    “姑,”文广说,“别人把英雄叔当猴儿耍呢!”    
    “传到俺耳朵里的话也不少。”马凤英停下手,叹息一声,“文广呀,断翅膀的雁难在鸭群里活呀。文广,你姑姑是不会去骂大街的,可是只要让我看见听见,有他们好看的,叫他们‘草叶飞得比树高’!”    
    文广进了院里,见奶奶正在喂猪,圈里有一头肥嘟嘟的小猪。奶奶说知道孙子要回来,明天是清明嘛。奶奶喜欢喂猪,听着猪“呱呱”的吃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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