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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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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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广进了院里,见奶奶正在喂猪,圈里有一头肥嘟嘟的小猪。奶奶说知道孙子要回来,明天是清明嘛。奶奶喜欢喂猪,听着猪“呱呱”的吃食声,很陶醉。    
    文广好像听到凤英姑姑在街上说话的声音不对劲,有股棉里存针的味道。见她和赵天成说话,她过去是不和他说话的。    
    “大哥,你也忙,这活俺能干。”马凤英笑脸说话。看看菜地边那墩已经发芽的马兰。    
    “她二婶,俺是给自家插障子呀!”赵天成用镢头挖插障子的沟。    
    “哎哟,大哥你挖错地方啦!俺当你是帮俺的忙呢!”马凤英爽朗地笑着。    
    崔兰娥扛一捆障子来了,一丢,故意对丈夫耍横:“你磨蹭什么呀?卖呆呀!”    
    “她二婶说俺挖错地方了。”赵天成说。    
    “长眼不是喘气的,看清了再说!”崔兰娥用眼角斜马凤英一眼。    
    “大嫂的眼入地三尺,背着手都能认上针,你看这沟挖错地方没?”马凤英笑盈盈的。    
    “俺长的是人眼,看什么都不会错!”崔兰娥傲慢地看天,眼里没你这个人!    
    “人眼也会斜,人心就是偏左呢!”马凤英还是笑。    
    “你骂谁眼斜心偏?”崔兰娥借机吼起来,拍巴掌拍大腿,厉害得公鸡斗架一般。     
    正赶上拉粪车的人回来了,他们叫着起哄,喊着“别撕裤子呀”。马凤英心里骂道:撕你妈的裤子去!但她还不能和那些人吵,心里发狠要找机会治治这些贱胚子。崔兰娥却像受到支持,伸手要撕马凤英的裤子。马凤英抓住手把她甩到她丈夫跟前:    
    “大哥,我是打狗看主面,你再要装聋作哑我就顾不上你有脸没脸了!”    
    赵天成这才说:“老二,你过来。我和你说——”    
    赵天丰放下辕子。马凤英说:“赵天丰你看你们老赵家出了些什么乌七麻八的,不用别人挤兑,窝里斗、槽里咬开了!你看你大哥把障子沟挖到哪个爪哇国去了,‘蚊子叮小鬼’还有点人血吗?”    
    赵天丰当然知道地界就是这墩马兰。他在马兰边上蹲下了,掐片马兰新叶在嘴里嚼。    
    赵天成说:“老二,你屋里的骂了半天,我是不言语的,女人的嘴河里的水,流到哪里没个准儿,你是男人,你说这障子沟挖错没?”赵天丰咝咝抽气,看看大哥,看看老婆,为难得恨不能化阵风飘走。“老二你说!”大哥逼他。赵天丰向老婆哀求道:“孩子他妈,算、算了吧……”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俺吃过美国罐头(3)

    赵天成得意地向掌上吐口唾沫,鄙视地扫弟妹一眼。崔兰娥诈尸一般,一拍巴掌:“骚货,怎么样?你汉子都说障子沟没挖错!你的眼夹到狗腚里去啦?”    
    有人哄笑。马凤英从身体到思维都僵硬了一般,脸如出炉的红铁。她本不应说丈夫,但又不能不说,更不能不说句话让起哄者听听:“赵天丰,你怎么成了‘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也水了,你过去那股劲呢?”    
    “俺那是……资产阶级思想……”    
    “什么叫资产阶级思想!”    
    “资产阶级……就是美国鬼子……”    
    “美国鬼子思想给你啦?”    
    “俺在朝鲜……和美国人打过仗……”    
    “‘思想’也打进你脑瓜里了?”    
    “俺……吃过美国罐头……”    
    人们哄笑起来。马凤英开始“指桑骂槐”:“赵天丰,你总当过英雄,知道当英雄的滋味,他们还没尝过呢!牌子丢了怎么的?爷儿们戴过?别人谁戴过?别看现在和你们一样种地跟牛腚,大爷为过人上人,人能享的福享过了!怎么的!粪坑里的蛆有吃有喝,可是哪条长翅膀飞过!当初他们怎么对你的?恨不能长出狗尾巴摇光地皮!他们就没沾你的光吗?谁心里没底!吃了你的‘八盘八碗’倒送你一脬臭屎!忘记撮弄你当皇上他们好捞个宰相、一品夫人干干了!”    
    这话把“宰相”赵天成和“一品夫人”崔兰娥说矮了,也把拉车的人骂哑了。赵天成闷头挖沟。马凤英朝地上一坐,说大哥你从俺身上挖吧!    
    人们突然静下来,丁老爷子来了。    
    “天成,”丁老爷子说,“长兄比父,长嫂比母,一家人肉烂在锅里,兄弟不和外人欺呀!你看我面子,以马兰为界。”    
    这句话就了结这场纠纷,和赵天丰当年解决地界纠纷一样简单干脆。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天丰,裤子(1)

    文广实在为英雄叔不平、不甘。对爷爷一句话平息地界纠纷十分敬佩。爷爷说那个家多亏有马凤英撑着,否则会给人踩平了。    
    丁老爷子现在威望不得了,人们说年前人均口粮提到一天五两、劳力干一天活补助四两粮的事是他给当县委书记的儿子说的,功德无量呀!    
    文广想起一件事,问:“爷,年前吴友亮叔叔来了吗?”爷爷说那是个硬汉子呀,俺知他不会来。文广就十分惋惜。爷爷笑道:“我可是惦着他呢,年前我给他准备了点粮,生产队不是杀了三口猪吗?猪瘦人多,一户就分一点吧,我说我要卖个老面子,向猿山每户人家要一小片肉皮,这两只猪蹄子我替俺儿的战友吴友亮要了,莲花峰那里比猿山更困难呀!等到腊月二十九,还不见吴友亮来,还能年三十来吗?我知他是不好意思来,可是心里不知怎么想呢!我差使人给他送去了,马凤英还给他捎去一块年糕。”    
    “爷,你太好了!”文广不知怎么称赞了。    
    晌饭后,文广去生产队院里,路上遇见马凤英扛着镢头,她是去开荒的,春天刨一镢,秋天吃一顿呢!猿山所有的荒坡都在那三年间开垦尽了,谁也没去想水土流失的后果,人总是要顾眼前,肚子可等不得“将来”。    
    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无论怎样刮风,人只要在墙跟一坐,身子就被晒得软绵绵的。文广至今不忘躺在春天的草堆上的感觉,暄暄的草堆暖烘烘的,你只觉甜甜的草香粘住了灵魂,沉入醉迷迷的境界想睡觉……    
    “举起手来!不许动!”    
    文广吓一跳。见是英雄叔坐在墙跟下的车辕子上脱了衣服捉虱子。他捉得专心致志,搜索着衣裉,一点不漏,见到个虱子就用拇指甲一挤,噗地一响,说声“我毙了你”。指甲上沾满血污。他把挤死的虱子在车辕上排成行,间距相等。“一、二……九……”他数着虱子。“行,九个,够一个班,俺给你们找个班长,你个子大当班长,班长也得死,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开——铡——不能不能,包黑子没到怎能开铡?我去请他!”他又翻着衣裉,样子像寻宝。却捉到一只白虱子。“嗬,你围着白围裙?那你就当炊事员。”一挤,把它放到队伍后边。再找不到虱子了,他又翻开裤腰找,到底找到一只黑虱子,高兴极了:“好呀‘包黑子’,你还真躲在‘开封府’呀!出来吧!也别鸣锣开道啦!”他捉住黑虱子,正要挤死它,却不知怎么没挤,放到车辕上。“好,‘包黑子’到啦,开——铡——”一口气把虱子们的尸体吹落了。    
    文广噗嗤一声笑了。    
    “文广同志呀,吃了?”    
    “英雄叔,我吃了。”    
    “吃什么饭?”    
    “饼子。”    
    “黄饼子还是黑饼子?”    
    “黄饼子。”文广心里有点不安。当时吃黄饼子是极大的奢侈。    
    赵天丰的眼神像是看见了黄饼子。叭哒、叭哒地咂着嘴,仰脸望天。大团的白云往南飘,将暗影投到地上,好像是船扬着齐天高的帆。院里突然一亮,云的暗影飞过去了。    
    “文广同志,”赵天丰眯着眼睛说,“你说当兵的知不知道哪天打仗?”文广说那不是军事秘密吗?他得意地说:“嗨,那是唬新兵的,老兵都知道哪天打仗,你见开饭时吃得好,肥肉管你够,吃完就睡,那,就有仗打啦!要是天天吃好的,吃个三天五天,那,准有大仗打。管他娘的,吃!说不定一上战场就‘光荣’啦!那肉,肥嘟嘟的,一咬嘴角流油,那馅饼,一夹就漓漓啦啦滴油!那馒头,暄腾腾的雪白!那大米饭,白得不像饭了!……”他突然笑起来,十分开心。“文广同志,那一次我们打下一座城市,我们班在一栋小洋楼里见到一个怪怪的盆子,里边有点水,像口小井,我不知动了哪里,哗一声来水了,那水三转两转的漏下去了,空空响,吓得俺直眨巴眼。班长说这是小洋井,不能乱动,乱动就没水喝了。后来营部文书来撒尿,说这不是小洋井,是什么桶的。洋人真邪门儿,这种茅厕怎么蹲?”    
    文广笑了。他想给英雄鼓鼓劲,不能让人那么欺负,他说:“英雄叔,给我讲个战斗故事吧,越真实越好。”    
    没想到赵天丰毫无意趣地一笑:“过去的事,没意思,有什么讲的?”    
    这使文广想起他过去作大报告上瘾的情景,一定要他说。    
    “真的,俺全忘了。”他说。    
    “连‘我一手榴弹’也忘记了?”    
    他微微一震说:“想当年我一手榴弹……”他现在说“我一手榴弹”必加上“想当年”这三个字。他望着南飞的云彩,很迷惘的样子,“文广同志,你说我怎么能用手榴弹打下飞机?是飞机迎头飞得太低了?瞎猫撞到死耗子了?连俺自个也糊涂了,你还信?”    
    文广看出他说的是真话,好像那段生活在他脑海中模糊了,记忆是飘忽的,什么力量能摧毁人的记忆?英雄叔啊,你不是忘记了“一手榴弹”,是产生了怀疑。是什么力量让你产生怀疑?难道大金牌丢了你就觉得自己不配有那样的英雄行为了吗?    
    “真的,”赵天丰说,“那些事像做梦,在梦里干的,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是空的。”    
    “那么你炸的碉堡总是真的吧?讲给我听听。”文广给他鼓劲。


第二部分:一等功勋章才换十斤粮天丰,裤子(2)

    赵天丰说:“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敌人在山头碉堡里用机枪往下扫,我们冲不上去,我去把它炸了。”飞云的暗影又笼罩了猿山,他的脸色暗淡而可怜。他讲得如此简单,好像炸个碉堡比拉车还容易。他过去光这个故事也能讲上一天。难道他现在成了庄稼人,过去惊天动地的壮举也随之平凡了吗?    
    “英雄叔,你讲个来劲的!”文广说。    
    “来劲的?”赵天丰笑笑,说,“好,给你讲个来劲的!那是在南方,我们卧在一片苞米地里。那苞米老高了还不结棒子。一颗炮弹在俺前边炸了,可巧,一块弹皮飞进我嘴里,可完啦!没想到全国要解放了我他妈的丢了命!怎么这弹皮是甜的?后来听说那是甘蔗……南方人什么都吃,青蛙、长虫、耗子……朝鲜的泡菜酸溜溜的,嘎叭脆。苏联的面包能当枕头……美国鬼子的罐头两头封口,肉怎么进去的呢?大鼻子有鬼点子……面包当枕头,睡着啃……哈哈……”    
    他的话像天上的云,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向何处去。文广很觉悲哀。说英雄叔呀,你当真是个庄稼人了吗?    
    “那还有假?”赵天丰有了点精神,“俺就是个庄稼人了。”    
    “庄稼人也不能让人随便欺负呀!”文广只好直说了。    
    “欺负人!”赵天丰被这话刺激了,脸上有了威风杀气,“想当年……”声音又低了,自语道,“想当年你也这熊样……”一笑,“文广呀,他们是帮俺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呢!”    
    “资产阶级思想就这样改造?”    
    “那可不?”他极内行地说,“最重的活你要干,最难受的气你要受,最难吃的草你要吃,要不怎么改造?难受是难受呀……”    
    “英雄叔……”文广一开口赵天丰就伸出一个手指,向四周望望,怕人听见似的,说:“文广同志,全县就你一人还叫我英雄叔了,不易呀!当着外人面就别这样叫了。”他的样子非常贴心!文广真是难受:“英雄叔,你说啥叫资产阶级思想?”    
    赵天丰亲切地笑道:“小样儿,还‘啥’呀‘啥’的,进城就学‘撇’了。这话能难住我?资产阶级就是‘美国鬼子’!”    
    赵天丰一生没弄清什么是资产阶级思想,却在真心实意地改造自己。    
    “哎哟,”文广说,“怎么那只虱子还在爬?不捻死它?”    
    赵天丰把爬到辕子头的虱子提回来,笑道:“它是‘包黑子’,留它好‘开铡’。”突然笑道,“文广同志,虱子也有革命的虱子呢,想当年谁身上没虱子?我们政委说同志们呐资产阶级说我们身上有虱子,这是革命的虱子,光荣的虱子!”    
    那只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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