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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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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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他娘的美国资产阶级思想,俺可改造好你啦!”英雄痛快地喊一声。    
    当年的秋天,英民高高兴兴参军去了。    
    在此之前,文广已从来县城的老家人口中得知,英雄已经戴上大金牌了,但是没闹出什么事。这也是“奇迹”了。    
    这件事的稳妥处理,表现了马凤英的智慧。她看出再不让他见到牌子,他也会出事。英雄高高兴兴领了几个月的五十元生活费,渐渐不是那么神气了。他就想要是大金牌回来了,是不是上级就会给俺一百元钱呢?听说毛主席当年的月工资是三百元,俺领上三个月的钱就是毛主席一个月的工资了!他不能不想大金牌。    
    但是怎样把牌子给他,更体现了马凤英的心计。她选择在英雄又去领钱的那一天。英雄领了钱自然要带回两瓶二锅头,见了酒他总是笑眯眯的,人也勤快。他挑水往水缸里倒时,听见缸里格啷啷一阵响,等水平静了往里一看,妈呀!大金牌!什么时候掉进水缸里?上级是把大金牌还给俺了呀!这一刻的滋味太美妙了,肉体没了重量,时间流因为他而形成一个永恒的间隙,这一刻没有时间!飞呀,鸟一样地飞!他伸手入缸,却停住,可能是想再体验一次发现的惊喜,没事人一样又去挑水。路上有人故意逗他:你今儿没去要大金牌?他还装傻:什么大金牌?回头的路上却怕起老婆把大金牌藏了,她是一听大金牌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赶紧往家赶。挑了水又跑不起来,急得像绊了腿的驴一样,水晃出来,两条水线直通家门。他装着不知水缸里有东西,倒水时眼不看缸,但缸里水多了,再倒进水去也不能把大金牌冲得哗啷啷响了。他用笊篱捞出大金牌,哧溜钻进东间,娘哎,你可回来啦!水洗过的大金牌别是一种新鲜的光彩,这光彩照亮了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在这一刻里,那“鬼病”又来了,他又是左肩高,右肩低,左眼高,右眼低,目光直而魔幻。就在他这一步入魔道,一步入人道的千钧一发时刻,暗中注意他的马凤英一脚踢开门,“哐当”一声脆响,英雄猛一惊,一哆嗦,好像刚离身的真魂又回到身上,牌子装进口袋。    
    “当家的,他大舅要向你借点钱。”    
    “我哪有钱?”    
     “钱遮了眼不认人是吧?”马凤英故意强化他的现实意识,“那是俺哥,你不借钱我面子往哪儿搁?你领了五个月的钱了,当俺不知道?”    
    英雄有些尴尬:“俺、俺是想等大金牌回来再告诉你,你才信……”    
    “俺早就信了!”马凤英说,“上级会平白无故给你钱?天上的馅饼怎么不掉到别人头上?好,你不借拉倒!”    
    英雄脑海中错乱的时空顺序又依照他的生命进程排列好了,他记起了一切事情。唉,大金牌呀,你就是给俺每月带来五十大元。但这到底是大金牌,每月领工资的人多去啦,有大金牌的人全县我独一份!我虽说每月领钱,心里可不托底,不知哪天就不给了,有了大金牌,这就是俺领钱的“圣旨”!    
    英雄走到街上,主动向人打招呼。人们看看他的牌子,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抖下腮帮子。    
    猿山人说:羊捧羊为头,人捧人为神。既然没人捧,浅水里能蹦出多大的鱼?    
    但是英雄忘不了赶集。他戴上牌子去了一次,却没有说三套枣红马大车。这是他一九六一年以来第一次去山阳镇赶集。但是,并没有人理他。    
    这世道!英雄忿忿不平。当年他来山阳镇,那是何等风光,那时的老百姓是多么好呀!有个老太太送他一篮子鸡蛋。现如今大金牌一样的光彩夺目,怎么就没人注意?他挨着一个一个小摊子走过去,每个摊子前站一站,盯着摊主看一看。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平民教育”(3)

    不认识他的人说:老头,买点儿?不买就让一让。认识他的人说:嗬!大英雄,牌子戴上啦?真精神,宝马配宝鞍!称上点儿?舍不得钱?你有活钱啦,别抠抠索索的,大方点。他问价,价就高,他当然不服气,梗起脖子:“凭什么俺买价就高?”    
    “你是英雄呀!”    
    英雄突然想起曾送他一篮子鸡蛋的老太太,只记得她姓肖,当时有五十来岁。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使他强烈地怀念起肖老太太,在市场上钻来串去,就是想找到她。俺非要给她十元钱,让这些人看看,我赵天丰赵英雄是知恩必报的,决不忘恩负义!他的这一念头是真的,以后每次上集市必要寻找肖老太太。就是没找到。    
    他的情绪坏起来,往家走,路过工农兵食堂,想起这店过去叫老人和,也想起没办的一件事就是去老人和吃饭。但是也想起一九六一年冬天在这里为一个代食品窝窝头被一个人踢了一脚,不由怒火中烧,进店找那个人,哪里找得到?气呼呼地坐下,正是当年孙掌柜请他吃饭的那张桌子。店里写有“为人民服务”大标语,这五个字他认识,当年上识字课第一课就是学这五个字。他轻蔑地想:什么人都敢“为人民服务”!    
    “跑堂的,上菜!四喜丸子、五花扣肉、卤六样、深山七珍、八宝大盖浇、九蒸蹄花、一凤朝阳、二龙戏珠、三鲜元宝饺,外加雪花菜、黄金塔、小白龙过江汤,半斤二锅头,六十五度的要瓶装的不要散装的!”    
    几个正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哪里听过这些菜名?以为来了个精神病,一个胆大的说没有这些菜。英雄就火了,说:“没有?墙上不是写着为人民服务吗?你们就这样为人民服务?”小姑娘说为人民服务又不是为哪一个人服务。英雄更火了:“俺不是人民?”小姑娘说中国人有八亿呢,又不是你一个。“我一手榴弹!”英雄吼一声。小姑娘确定这个人脑子有病。    
    一个老头出来,他当年是老人和的伙计。“哎,这是英雄!”老头说。小姑娘们吓着了,不是因为他是英雄,而是联想到他杀过人。老头说:“英雄呀,你点的这些菜,只有黄金塔、雪花菜和小白龙过江汤。”    
    “怎么没有?俺要吃就没了?”英雄说。    
    老头说:“您是一九五四年吃的这些菜,难为你还记得这么牢,现在没有那样的料,更没人会做。”    
    “孙掌柜的呢?”    
    “他退休了。”    
    英雄感到憋气。说那就上黄金塔、雪花菜、小白龙过江汤。老头叫声“好哩”。小姑娘们不知他捣什么鬼,店里没这三样菜。这老头似乎想过过跑堂的瘾,叫道:“来啦,黄金塔雪花菜小白龙过江汤——”    
    英雄一看,拍一下桌子:“你耍我!”    
    老头说:“您听我说,黄金塔就是窝窝头,雪花菜就是炒豆腐渣,小白龙过江汤就是豆芽汤。您当年那回是吃得太饱了,说要吃点家乡的土味,掌柜的点了这三样菜,可是你没吃就上了三套枣红马大车。”    
    小姑娘们“吃吃”笑起来。英雄感到跌了面子。没理找理:“你们这不是骗人吗?”    
    老头说:“这都是过去的菜名。有些人没钱,可面子是要的,说来盘豆腐渣,说了丢人,说来盘雪花菜,顺溜溜的好听呀。这都是过去生意人的心机……”    
    “不吃啦,”英雄一拍桌子,“你们连‘看客下菜碟’都不知道啦?我是什么身份,吃这个?来一斤二锅头,六十五度的要瓶装的,不要散装的!”    
    老头拿来一瓶二锅头,说三元六角钱。英雄又火了:“这么贵?商店里才一块八毛一瓶!”老头说店里就这个价。英雄只有这个时候愿意做“平民”,火气顿时消了,我何苦多花钱,少喝一瓶酒呢!一声不响起身走了。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这支曲儿“养”了三十年(1)

    文广在地委开宣传工作会。会议下午结束,他搭乘夜班车往回走。马凤英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叫他去县武装部问问英民的情况。她做过一个梦,梦见英民的右腿长出一大截,心中总是疑惑儿子在部队有什么事。这当然是广西、云南边界的战事让她担心儿子的安全所致。他得去宽慰宽慰老干妈。他还想去看看尚老五,听人说生产队散伙以后,他的邪疯病又犯了,而且比以前更严重。他在山阳镇下了车,已是入夜时分。    
    月亮已上东山,清辉如水,夜更显其安祥。文广猛地听到小喇叭的乐声。他立即知道是尚老五吹的。如今猿山人红白喜事又一夜之间恢复老风俗,尚家班又吃起了鼓气饭。但尚老五不和哥哥们合伙了,他的喇叭除了吹给“马凤英”听,别人没资格听。    
    音乐是另一种空间,只有灵魂才能进入的空间。文广觉得自己沉重的肉身此时束缚不了灵魂,灵魂在追逐音乐,进入幻境,如进入尚有现实意识的梦境。这是猿山,但是随着音乐变幻的猿山。老猿在舞,山石如云在飘,老树哭泣得泪如流水,缩成小草。山溪升腾起来,在空中拧成一个又一个结,没人解得开,因为那是水。月亮被一片忧郁的淡黄色的云托着,在水潭里哀伤着。满山的庄稼都化为水,凝而不流,可以切出方方正正的水块,砌成一尘不染的华屋,院里是长生的灵芝草……    
    这音乐有拉回已逝时间的力量,过去、当下、未来不分,如同一眼千年不枯的井,是过去的水,是当下的水,也是未来的水。他只觉自己在音乐的水中,水将存封的记忆滋润了,将已干枯的记忆浸出新芽来。尚五叔,你别哭了……    
    他发现自己已在尚老五的门口。那音乐愈加凄美,就如演奏者从心里缓缓抽着丝,被蒸腾为红云的血带向远方。    
    “五叔。”    
    “队长!你别碰着,俺点蜡。”尚老五点着蜡烛,插在铁皮做成的烛台上。    
    “五叔,都安电灯了,你还点蜡?”    
    “她怕电灯。”尚老五小声说,关切之情如烛头一般亮而柔和。“队长,这是你,外人俺是不让进门的,就怕惊着她呀!”    
    这不是疯话吗?但文广一点不害怕,一般人能进入这等境界吗?身材魁梧的尚老五连骨架子都透出柔情蜜意,像头训练有素的大象一般憨厚、温柔。他见炕上又是放两个枕头,那一双脚印自然在炕上,就好像刚刚走进来。他看了一眼,尚老五忙用被单一盖,笑道:“女人赤脚不能看,害臊的。”    
    文广想:这脚印模子终是一块泥,日久天长难免剥蚀。说:“五叔,这块泥总要散成粉末的,不如我给你带到县塑料厂去,照脚印倒出个模子,做成塑料的,又轻又好看又耐久。”    
    “好呀队长!”尚老五很高兴,“到底队长你见过大世面。俺知道有泥渣子磨下来,用包袱包着呢,一捏儿都不丢。你看——”他掀开被单,移过蜡烛。文广见包袱里有细细的泥粉,是整块土的边缘磨下来的,一前一后两个脚印仍那么清晰,如刚留下的一样栩栩如生,仿佛体温尚在,土块长久与衣被在一起,也长久经历烟火熏烘,产生悠悠的土香和太阳晒衣物时的暖暖的布香,颜色也如红纁纁的陶盆,经过窑火似的。天,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双脚啊!人说山里的人少俊脚。这脚大脚趾圆而直,趾肚圆鼓,小趾们齐着大趾甲的一半处齐齐地斜着小下去,只有佛的塑像才有如此完美的脚!    
    “队长,”尚老五似乎有某种警惕,“俺不去做模子啦,她的赤脚不能给那么多人看,再说人本是走在地上的,地有活气,塑料是个死东西呀!塑料烧热了那么烫,不把她脚烧坏了?不做了,不做了,金模子也不做了。”    
    文广说不出话来。他面前这个被人叫作邪疯子的人其实是个诗人,血管里流的全是诗。而那些写出来的诗和他相比,就如一个人和这个人的头屑。他内心激动着,感慨着,惭愧着,如侏儒站在巨人面前。他痛苦吗?痛苦是一定的,而一个人痛苦到沉醉,是一般人能够体验的吗?    
    “五叔,你天天夜里吹喇叭,五婶能听见吗?”     
    “能!”尚老五说,“她已经往猿山走了,越来越近。你听俺吹。”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这支曲儿“养”了三十年(2)

    小喇叭响起来,竟然一个音符连吹二十四拍,这叫旋律吗?文广听出来了,这是三声八拍长的呼唤,在别的演奏者那里这可能要贻笑大方,在这里却像山那边传来一个母亲的唤儿声,令人揪心。特别是那似虚似实的泛音的运用,使呼唤有了回音感,更显其遥远。这就是“引子”吧。“引子”在“回音”渐弱中袅袅而逝。下一乐章就是对思念的叙说了。文广听过几支悲悲切切的曲子,如《江河水》、《病中吟》,“二人转”《哭坟》等,但那几支曲子让你在悲哀中体会旋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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