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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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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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俺这人就是力气大,背个十支八支枪玩儿似的。老小子又递过两支枪,说兄弟到了刘庄我们哥儿仨请你客,俺心里说你们找枪去吧……”    
    孩子们又热烈鼓起掌来。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一九五四年的太阳还在猿山(4)

    英雄大步走向校门外的马车,跳上去说声“出发!赶集去”。走不远迎面来个老头,文广认识他是小学的工友。英雄大叫停车,怒目圆睁,说姜老头你还记得俺吃块锅巴你打俺一勺子吗?老姜头忙说大英雄俺是贫农啊!英雄怔一下,说不看在你是贫农的份儿上,饶不了你!    
    文广想这可能是发生在三年困难时期的事。老姜头的出现又使英雄眼中出现茫然的恍惚,他又丢失了时间。文广怕他去赶集,见什么拿什么怎么办?但是英雄认识路,在岔路口叫车去山阳镇。    
    文广说:“英雄叔,你这辈子喝过几次茅台酒?”    
    英雄来了兴趣:“喝过两回吧。一回是中央首长接见时喝的,一回是在县政府。茅台,好哇,醉了也不上头。”    
    文广说:“你能喝多少酒。”    
    英雄说:“要是茅台,喝个一瓶吧。”    
    “你吹牛!”    
    “我吹牛?你拿瓶茅台来!”    
     “好,俺爷有两瓶茅台,现在去喝?”    
    “走!”    
    赵天安甩开鞭子,大车轰轰而去。    
    “我……一手……榴……弹弹弹弹……”。    
    英雄一瓶茅台下肚,嘴都不听使唤了。这瓶酒淘去了他十七年来喝的劣质地瓜烧、高粱糠烧留下的残余感觉,换血一般的新感觉使他浑身通泰,生命力处于最佳活跃状态,每个细胞都在哼小调。虽然眼珠山楂一般红,却亮光闪闪。“倒……倒酒……”他高高举起酒盅。文广看爷一眼,丁老爷子从桌下拿出一把锡壶给他斟上,壶提得很高,白亮亮的酒格啷啷泻入盅里,高山流水一般。英雄盅而尽,叫声“好……酒……再、再倒……”丁老爷子又给斟上。又给文广、赵天安斟上,说你们陪英雄喝一盅。    
    那二人喝了“酒”,明白是水。英雄连酒、水都分不清了,喝到份儿上了。文广说:“英雄叔,睡觉吧,你眼皮打架了。”    
    “我精神得……很!”英雄说,“俺不……睡觉是、是练……出来的。文、文广同同……志,当兵不、不怕死,就、就怕没日没夜急、急、急行军,走路都能……睡,谁都不怕……子弹,打、打、打,打死就就就睡下了。首……长鼓励……大家,说新中国成、成立以后,你们想、想干什么?大家说……睡……觉,睡睡睡上三、三年……”    
    他早已眼饧骨柔,头耷拉到胸前。    
    “快,送他去睡。”丁老爷子说。    
    “送到哪屋去?”赵天安问。    
    “他自个的家。”丁老爷子说。    
    文广和赵天安架着英雄,连拖带拉送过去了。他们出门时才知天已下起毛毛雨。    
    马凤英好像知道他们会来,开了堂屋门,叫把英雄送到东间炕上,其实他们两口子是睡在西间的。安顿好英雄,那二人已是一身汗。    
    “文广,老三,过来坐。”马凤英把二人让到西间。    
    文广快五年没见到干妈了,她仍是那么硬朗,只是脸上多了皱纹,那纹特别,如青棡木的裂纹,更显坚硬,吊梢眉不似年轻时尽显傲气的美,而是突出了倔强和“杀气”。    
    “二嫂……”赵天安不知说什么好。    
    “老三,”马凤英说,“不用说了,这是俺的命。”    
    赵天安同情二嫂,年轻时受那样的熬糟,才过了十几年安生的日子,那牌子又回来了。他只能说:“二嫂,他会明白过来的。”    
    马凤英一笑:“老三,你也累了,快回家歇歇去。我这人你放心,天压到头皮上也会挺挺脖梗。”    
     “干儿呀!”马凤英亲亲地叫一声,“赵家就赵天安这么个‘人’,仁义着呢!”    
    这声干儿让文广眼圈发热,他说:“干妈,我也这样想,所以那年我要让他当队长。”    
    马凤英笑道:“干儿呀你错了,就因为他是好人,就不是当官的料,斗不过人家呀!狼是天生的,羊也是天生的。”    
    文广见那面大镜子没有了,留下一方墙皮没有糊墙纸。他问:“干妈,大镜子呢?”    
    “给他了。”马凤英指指东间,说“俺不稀罕这当面光亮,背后一抹黑的东西。”    
    文广愣愣地看看她,想起她当年对镜子的惧怕和英雄对镜子的偏爱,感到某种严重性。问:“干妈,怎么回事?”    
    马凤英笑笑:“干儿呀,是他不会和俺过了,我是一碗凉水见到底,只要牌子一回来,他准不和俺过了——是那个‘鬼病’不让他和俺过,猿山就这么邪!”    
    文广没想到她说得这么平静,只能说明她是深思熟虑的。东间传来滚雷般的鼾声。他发现干妈听得入神,眼中似有泪光。文广猛想起一件事:“干妈,那牌子少了一圈,他醒来要说是别人给砸的怎么办?”    
    马凤英想想,说:“他凿下的那一圈俺又放回原处,在壁子里,拿去山阳镇找镶牙匠老钟头给焊上,老钟头好手艺。‘大人物’要是有疑问,就说是炮弹崩的,他准信。”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平民教育”(1)…(图)

      文广又生出一个担忧,英雄叔醒来之后又要赶集、作大报告怎么办?这不是真的疯了?谁能保证他醒来就明白了?问题是牌子又回来了,他还能往哪儿明白?    
    丁老爷子给孙子出主意,说:“文广,识鸟音的还是山里人,办法还得请马凤英想,她肯定有办法。”    
    文广去了干妈家,刚说明了意思,马凤英就说:“干儿,你求雨求到火龙庙了,俺还能管他的事吗?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提起他我头皮都沙沙发麻。俺这个岁数已不能住到娘家去了,不然,他得到牌子那天俺就走了。”    
    “干妈,”文广说,“他不是有病吗?”    
    东间传来英雄的梦呓:“……组织上要让俺为人民服务,俺能为人民服务……”    
    马凤英说:“文广,病分人病鬼病,人病能治,鬼病不治,天底下谁人捉到过鬼呢?”    
    文广说:“干妈,你就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吧,我大兄弟虽然不回家,逢年过节不也是捎回两瓶二锅头?老爹成这样,心里一辈子结疙瘩,日子难舒心呀!”他说得动情。马凤英两眼七月的枣儿一样红了一圈,半响才说:“文广,好孩子!实说他的事和你什么相干?干妈知你的心意呀!干儿,干妈过去叫你干儿叫在嘴上——县官的儿子叫你干妈你还能不识抬举?如今干妈是在心里叫。干儿,看在你的面上干妈试试,不敢保证他好病,不那么重是可以保到的。干儿,那个……那个东西拿过来,只要他醒了见不到那东西就疯不起来。”    
    文广去英雄枕头下拿出牌子,递给马凤英。马凤英闭着眼睛说:“干儿,干妈不挨那东西,你包起来随便放个地方,先别告诉俺。”这可往哪儿藏?他用手帕包了牌子,见干妈向窗口闭了眼,随手将东西放进炕洞里,反正春天不烧炕。他去东间走一下又回来,说干妈东西藏好了。马凤英转过头,脸上是精神极度痛苦和恐惧的神情。说:“干儿,干妈也得了那‘鬼病’了,俺要知道那东西放在哪里,肯定天天想着连睡也睡不成。干妈这辈子糟的心,抵上八辈子当驴!”    
    文广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干妈,他……睡了三天三夜了吧?”文广问。马凤英点点头,说他睡了才安生。文广担心起来。说别睡成植物人。马凤英问什么叫植物人。他说就像树,活着,可没知觉。马凤英说那就叫醒他。    
    文广费了半天劲,甚至在英雄的屁股上使劲抽一巴掌,他还不醒,一点反应没有。文广慌了。告诉了干妈,干妈也慌了。    
    “文广,”马凤英样子像个指挥员。“你去小店里买一挂鞭来。”文广一愣,还是去买来了。马凤英把火柴交给文广,叫他在窗口点鞭。    
    文广不知这是何意,他从窗口看看沉睡的英雄,突然觉得很别扭,对人放鞭,只有喜事和丧事,这是送他走吗?他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鞭。鞭炮响起来,窗户震得忽闪忽闪,一院子的鸡惊得乱飞乱叫,硝烟飘进屋里,在英雄的脸上缭绕。英雄突然一骨碌爬起来,那动作是连贯的,抓枪、虎跃,高喊“冲呀!杀啊——”,早已冲到院子里。    
    文广恍然大悟——还是干妈最了解英雄啊!英雄手抓烧炕木叉子,端着步枪一样,脚步快而稳健。一只大公鸡惊飞到他头上,他来个防上抡“枪托”,一家伙打得公鸡在地上扑啦。鞭响光了。院里春阳和煦,鸡们惊魂未定,怯怯地看看他。被鞭炮声引来的邻居们也在看着他。他向四周看看,哪里有战斗呢?突然丢掉烧炕叉子,一拍大腿:“哎呀妈呀!俺买的日本尿素呢?忘在供销社了,这事儿闹的!”    
    文广舒口长长的气,你到底从逝去的时空中回来了。他看看干妈,她正在扫鞭炮屑子。    
    正好在这时英民回来了,文广见他已是个大小伙子了。英雄忙说:“英民,马快去供销社,俺买的一袋日本尿素忘在那儿了!”英民不解,见母亲向他递个眼色,转身就走。英雄冲儿子喊道:“俺那是日本尿素,别让人用县化肥厂的破玩艺儿哄了!”    
    “文广同志?你来啦?屋里坐。”英雄见到文广。文广心里说你还认识我!    
    二人在东间炕上坐了。文广见他的思维仍在苏醒中,冰块似的融化着。他说:“文广同志,俺才做个梦,敌人偷袭我们的宿营地……好像还做过一个梦……”    
    他摸摸左胸,眼里是迷惘,寻觅和怅然若失。文广就怕他想起大金牌,问他在梦里杀死多少敌人,想岔开他思路。    
    “文广同志,下乡来做什么?”英雄问。    
    “我来看你呀!”文广说。英雄一笑,不信。“我真是来看你的呀,英雄叔。”文广又说。“看我有什么事?”英雄还是不信。文广受到那串鞭炮的启发:躲躲闪闪总不是个事,给他挑明了,免得再见到大金牌又犯病。    
    “英雄叔,”他笑道,“我是给你报喜来的,你恢复名誉了,又是英雄啦!”    
    英雄一笑,不言语,向对方伸出手掌。文广明白他的意思,故意问他要什么。英雄拍拍手掌,拍灰似的,说:“这谁也哄不了俺,没大金牌是白说。”    
    文广说:“英雄叔呀,我是代表组织来的,敢哄你?”“组织?”这个词显然在英雄心里有份量,“文广同志,组织上派你来……为什么不叫你把大金牌带来?怕你背不动?”    
    文广一顿,说:“英雄叔呀,你知道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大金牌到底在哪里一时还找不到,可是组织上知道你是功臣,不能等找到大金牌再给你恢复名誉,这不矛盾。”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平民教育”(2)

    “可是……”英雄一脸的激动和疑虑,肌肉突突抖,“可是,总得有什么凭据吧?”    
    文广掏出五张十元面值的票子,笑道:“英雄叔,这是你这个月的五十元生活费,从现在起,每个月你到公社民政员那里领。”    
    英雄愣了,揉揉眼睛,盯着钱,在裤子上擦擦手,一伸手又缩回来,可怜巴巴地说:“文广同志,是不是你可怜叔,要给俺钱,故意逗俺,我怎么会每月领钱,那不成了有权为人民服务的干部了吗?”    
    文广笑了,说:“英雄叔呀,我要给你钱,还不交给干妈,给你呀?”    
    英雄这才接过钱,新票子,一弹铁片似的响。把钱一张一张摆在炕上,歪头仄脑地看,再用手挨着拍,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又把钱统一翻到天安门图案那一面,口里念道“天安门,俺去过的”。再统一翻过一面,看看那些人像,自语道:“这些人俺可一个不认识,这个当兵的一定是战斗英雄……认不认识一样,钱是不会少的,也一样用……”又把钱往前推一推,拉开距离看,沉思起来。脸上似有团团浮云飘过,一时现暗影,一时阳光一闪……    
    文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这事是假的,可是钱是真的,说这事是真的,大金牌没回来,可是钱到底是真的,谁会平白送钱给你?文广笑起来。英雄也随着笑起来,快活得手舞足蹈。    
     “去他娘的美国资产阶级思想,俺可改造好你啦!”英雄痛快地喊一声。    
    当年的秋天,英民高高兴兴参军去了。    
    在此之前,文广已从来县城的老家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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