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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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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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屯里有人说:英雄丢了大金牌,英雄娘子哭去吧!其实马凤英心理十分复杂,不论她和英雄感情如何,那总是她男人,总是一家人,丈夫落魄,妻子当然荣辱与共。她真切感受到从高处跌下来的滋味,但也突然觉得生活变踏实了。她上山砍柴,在院子里垛起来,堆码得十分齐整。柴垛一天天增高。院门外的粪堆也一天天增高。这两样是农家日子的脸呢,柴垛不高,说明这家人懒,粪堆不大,说明这家人过不好日子,没有粪怎么种自留地?现在,马凤英觉得她是海青房大院的主人了。以前她可是总有“寄居”之感。而家的亲切感倒使她难忘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时候英雄并没有“娶”到她的心。    
    人们只见成为英雄娘子的马凤英由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变成个憔悴的媳妇。人们说那是福气太大了,她消受不起,上天自然要给她点灾难。可是外人怎知她过的什么日子呢?她白天不和丈夫搭言,夜里也不取悦丈夫,只有一个感觉:恐惧。之后便是麻木。一见到大金牌,她的灵魂就被一种魔力缚住了,鹰爪下的鸡一般。新婚那天,亲友们散去之后,她一人孤零零坐在炕上,恐惧感便向她压下来,     
    夜里,尚家兄弟又来赵家吹奏一番。    
    马凤英独自坐在炕上,恐惧和羞愧压垮了她,尚老五的喇叭声直往她耳朵里钻,脑子“嗡儿嗡儿”叫,晕眩、恶心,时间变成石头,不动了……    
    那盏新油灯静静地燃着,像只红眼睛温柔地望着她。她觉得那灯越飘越远,成为天边的一颗星,是来引导我吗?她朝那星星飞去,那星星越来越亮……猛地,灯头忽闪一下,英雄推门进来,她如断翅鸟一样栽下去。英雄母亲随之进来,手拿老头子的烟袋。这也是有讲究的,新婚之夜洞房里的灯是不能由新人自己熄掉的,那有“香火不久”的忌讳,要由婆婆来熄灯,还不能吹熄,吹灯为大不吉利,要用烟锅儿把灯扣熄,而烟袋锅儿则是“烟火不断”。赵老太在伸出铜烟锅儿时,回头看了媳妇一眼,这一眼将她对媳妇的忿恨与对不祥之感的恐惧全倾注在目光中射出去!目光借了灯火,红得吓人,加上赵老太确是一张长马脸,马凤英就觉那是后山上的老猿来吃她了!填满屋子的黑暗立即吞掉了她。恰在这时一只手向她伸来,她感到那是一只毛哄哄的爪子,一骨碌躲到炕角。她护住胸,决不脱衣服。英雄在黑暗中满炕摸老婆,忙活得陀螺般转。但英雄是宽容的,笑道:    
    “新兵,新兵,没有战斗经验!小样儿……”    
    这长如百年的一天一夜过去了。但马凤英还是夜里不脱衣服。这就难免英雄发火了,这还叫夫妻吗?这天夜里英雄发了威,喝道:    
    “你脱不脱?”    
    “……”    
    “你要逼我违反纪律是吧?”    
    马凤英不知他是何意,但“纪律”一词使她更加害怕,双臂紧紧抱胸,一动不动。英雄跳下炕,拉开皮箱子,箱中有支手枪,四颗手榴弹,他拿起手枪:    
    “你看见了没?这是手枪,这是手榴弹,有一颗是真的,有三颗教练弹,这是我复员时留下的一辈子的纪念,是兵团司令批准的。你脱不脱?我一手榴弹!”    
    马凤英闭上眼等死。只听“哗嗤”一声,她的衣服被撕开,她以为是肚子被炸开了。她一动不动,任丈夫“自作多情”。    
    自从英雄荣归,谁不笑脸仰望他?学生见了他都敬礼,下乡干部见了也必先问好。全乡那么多姑娘,他是“鸡进粮仓挑出她这粒金豆子”,她还有什么不舒心的?本应一盆火儿上赶着他才是!他不能不想到她和尚老五的关系。他明知尚老五不敢有非份之想,可他总要往那上想,一想就火冒三丈,打老婆,又不说明原故。他打老婆从不打脸,他喜欢那张脸。他也喜欢给老婆买花衣裳。老婆不穿,他怪老婆看不起他买的东西,老婆穿了,他又疑心是穿给别人看的。    
    马老太见女儿总是病恹恹的,自然担心。但马凤英如何跟母亲说呢?母亲说男人是吃软不吃硬的,叫她随和着男人,她心里也明白这道理,可是一见到大金牌就被魇住一般,只有恐惧,哪里还能想到笑脸迎着男人呢?马老太找屯里的刘大神给闺女算命。刘大神说凤英是背了一座金山,反被金山压住了。她没那么大的洪福,嫁了英雄,那就是夫人哩!一般人消受不起呢。得熬上几年,等生了儿子,这儿子必是有大福的,会帮母亲背起金山,做娘的就擎等着享福吧。马老太很高兴地把这话告诉女儿,盼女儿早日怀孕。    
    这话可把马凤英气个死!我这就叫“背金山”?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谁吹的《五哥放羊》(2)

    刚烈的马凤英想到死了。那一夜正是农历十五。如水的月光正照在熟睡的丈夫身上,他脱去衣服,大金牌也不闪光了,还不是像条无鳞鱼一样?她敢正眼看他了。屈辱涌上心头,我死了也不能白便宜你!她用布带子捆上丈夫的脚腕,丈夫的呼噜声更大了。她倒拿鸡毛掸子,弯一下那软藤杆,像击剑运动员试试剑的韧性。但是她的手发麻,使不上劲,这人能打吗?赵家老两口在儿子当了英雄以后,好像只说儿子攀上过老猿尾还不够“神”,赵老太说儿子出生那天夜里她梦见老猿给她送来个小孩,并说这孩子是大贵人,有一截尾巴为证。她看见那尾巴有一寸二分三厘长。人有尾巴,这不是骂人吗?这话在猿山不是骂人。猿山有个古老的传说:有家媳妇生了个儿子,长有一截小尾巴,父亲视为怪物,一剪刀剪掉了小尾巴。那婴儿却开口了:“你家没有福气,明朝去看老猿尾。”言罢而死。那男人去老猿尾一看,但见石柱上滴着血,才知那孩子是老猿转生,后悔得不得了。自此以后,猿山人生了儿子必先看看有无一截小尾巴。这说法自然会影响马凤英。当年的赵天丰外号叫鼻涕鬼,总是吊两条鼻涕,喜欢用衣袖左右开弓去蹭,他的衣袖比卖肉人的袖子还黑亮。怎么精精明明的承禄大哥就没当上英雄呢?她常这样想。丈夫曾脱光衣裳向她炫耀:“你看看俺身上有没有一个伤疤?不是吹,我身经百战,可就是没擦掉一块皮儿!”这也是妻子想不透的事,也许他真就不是凡人……    
    马凤英想:他要真不是凡人,怎么我捆了他的脚他不知道呢?管他呢,人不怕死还怕什么?那藤杆“啾”一声尖叫,丈夫像鳗鱼似的扭动着身子。也许他正在做梦,咕哝一句“我叫你这铁丝网扎人……”“哎哟”!他叫一声,却半晌反应不过来,这世上还有人敢打他?羊吃虎了!他以为老婆做梦做迷糊了,说:“你看看你打的是谁!”“打的是你!”老婆见他翻了个身,就势骑到他背上,报复的快意使她发狂:    
    “你还知疼?你不是刀枪不入吗?你不是‘花生壳里的金豆不是凡仁(人)’吗?原来你也怕疼呀!叫你那破牌子救你呀!叫它夜里放光呀!……”    
    丈夫好像被提醒了,叫道:“大金牌呀,大金牌呀……”这叫声招来更严厉的抽打。马凤英注意看看他的屁股上到底长没长一寸二分三厘长的尾巴,却只是尾椎上长出一点罢了,她又在那屁股蛋上狠抽几下。    
    “你再敢不敢打俺啦?”    
    “停战!停战!签停战协定……”    
    这一来马凤英又不想死了。    
    第二天早上,当英雄穿上衣服,大金牌在胸前晃着的时候,他就如丢掉的魂又上了身,神气十足了。而这时的马凤英那凶悍泼辣劲也顿时蔫了。丈夫再把她揍一顿。    
    之后,马凤英在白天挨了打,就在夜里报复男人。二人一个巴望太阳不落,一个巴望黑夜早到;一个希望大金牌长到肉上不离身,一个盼着有吃金老鼠偷走大金牌。    
    这状况一直持续到马凤英怀了孩子才有所改变……    
    “妈!俺爹把宝牌拿到哪里去了!”    
    屋里传出儿子稚嫩、蛮横的声音。    
    马凤英叹口气。她不知怎样向儿子说清大金牌的事。    
    这孩子出生后,英雄十分宠爱,给儿子取名叫小英雄。儿子尚在襁褓中,他就把大金牌给儿子戴上。马凤英有点怕这个儿子,他的尾骨突出半寸,确像小秃尾巴。而猿山人从来只把尾骨叫作“尾巴根”。但赵老头高兴得要命,这又是老猿送来的孩子呀!由于这个孩子的到来,马凤英在赵家的地位有所提高,记起刘大神的话,不免要想:难道这孩子真是帮我背金山来的?有了儿子,英雄也不对老婆疑惑了。他对儿子的宠爱在乡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了。儿子说要吃鸡,他立马杀鸡。儿子说不是这只黑鸡,要吃那只黄鸡。他立马又杀了黄鸡。他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未来得大金牌的英雄,这就得让儿子从小知道大金牌的威力,只要儿子戴上大金牌,想打谁就打谁。    
    赵老头也用那则在猿山流传千百年的民间故事启发孙子。老猿肚中有个宝葫芦,说不定哪一年大年三十夜里,老猿就吐出宝葫芦,有人得到了,一拍就要什么来什么。末了,还说:“宝贝孙子,你爹的大金牌就是宝葫芦呀!”孙子把大金牌一拍,叫声:“来块红的糖块给我吃!”却什么也没来。他摔了大金牌就哭。英雄忙喊声:“来啦!来啦!”抓一把糖块,儿子见是绿色的,满地打滚儿哭着不要。英雄是恨不能像袋鼠一样时刻装着儿子的,立马驮上儿子去乡供销社,让儿子拍着金牌要他想要的东西。儿子拍下大金牌,叫声“来红糖块”,售货员姐姐果然递上一包红色糖块。这孩子像撒欢小狗一样,连叫:“绿糖块、黄糖块、白糖块……”拍了一箱子带走了。民政局就会收到一张发票。    
    小英雄还天生一个怪癖:喜欢把人当马骑,屯里大些的孩子都当过他的“坐骑”。文广就常被他骑。谁要不让他骑,他就说要把他爹的宝牌拿出来。赵老头乐颠颠地说:“这小子就像他爹,天生人上人!”    
    小英雄是通过大金牌去认识世界的,大金牌就是他完整的世界,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世界。马凤英对此生出隐隐的担忧,她曾对李春芹说:“大嫂,那牌子成了我儿的命根子,以后要丢了可怎么办?”李春芹说:“那怎么会呢?那东西跟受‘皇封’一样,就是丢了谁敢拣?拣了还有敢不送来的?”马凤英叹口气,说:“自古有天大的功劳,也有地大的罪呢!”    
    如今,大金牌到底丢了。他们父子到底谁最悲哀?表面看是父亲的悲哀,其实是儿子的悲哀,神仙也无法向他说清楚啊!这件事最使马凤英发愁……    
    “我一手榴弹!”    
    这是儿子愤怒的,不可理喻的声音。马凤英知道,她要再不骗他,儿子立马就会砸窗玻璃。她说:    
    “儿呀!你爹把牌子丢了,他找去了……”    
    “叫他快点回来!”    
    “好。”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谁吹的《五哥放羊》(3)

    马凤英在院里剁柴。柴墩是个柞木根,三条主根伸出去,正好像支架一般稳定。斧子一剁,“咚”的一声响,屋后的回声也“咚”的一声。连剁时便是一片“咚咚”声。干柴棒子她就先剁个缺口,一磕就断。湿柴棒子就用力砍,白色的木片莲花瓣一般飞出,落在地上很漂亮。槐木的甜香,柏木的清香,杨木微苦的芳香和马尾松浓烈的松子香在院里飘,香气好像是她用斧子砍出来的。    
    她好像听见有人敲院门。但又没有声音了。院门是虚掩的。她抓过一条马尾松枝,一穗穗松针葱绿闪亮,松香味十分醒脑。松针烧起来哔哔剥剥响,含松油的枝子会呼呼笑。她笑了一下。好像又有人敲门。声音小心翼翼,怯怯的。    
    “门没闩,白天没有上院门的。”    
    她冲门说一声。但没有人应声。凭感觉她知道门外站着个人。她把斧子往柴墩上一剁,入木半寸,像门小炮。说:    
    “这院里没怕人的事,不值得瞅门缝!”    
    门外没有声音。她拿起斧子又剁柴。可能是有点气,剁得又快又狠,柴段弹出老远。门好像又响了一下。她生气了:“是人就放屁!是鬼就刮旋儿风!还要正门大开,红毡铺地迎你呀?”    
    门缓缓地开了,露出了一张脸。马凤英的心“霎——”地一收一胀,是尚老五。尚老五就站在两扇门中间,被门挤住了似的。他说:“妹子,你这嘴儿还是快镰割谷子,刷刷快!”    
    马凤英冷嘲热讽地说:“哟,俺当是门挤着了驴,是你呀,有事儿?”    
    “瞧妹子说的,”尚老五一笑,“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    
    马凤英剁着柴,又恶心又感慨,这个人当年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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