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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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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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净的夜色,这样明亮的月光,从寺庙的平台上,定能看到一片极美的景色。 
  “极美的景色,这一点我没说的,可我们要睡觉了,我们……”最后,算了,还是跟他们走吧! 
  我们在下面大街上,在阿清太太门前雇了五辆人力车,阿清太太为我们这次远征挑选了一些大圆灯笼,模样像一些装饰着水母、海藻和绿色鲨鱼的大红球。 
  到我们上路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市中心的几个区里,本分的日本人已经关闭了他们的小铺面,熄了灯,拉上了木制壁板,推上了纸糊的窗框。 
  稍远一点,近郊的老街上,早就处处关门闭户了。我们的车在漆黑的夜里滚动,我们向车夫嚷着:“阿雅古!阿雅古!”(快!快!)他们拼命跑着,发出轻轻的喘息,像一些兴高采烈、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动物。在黑暗中,我们五个人,一个紧挨一个,像一阵暴风雨席卷而过,在不大接缝的古老的铺路石上猛烈地颠簸,那些不太亮的红球灯笼,一直在竹子把手的顶端跳动。间或有几个日本人,头戴夜间的蓝布头帕,打开窗子瞧瞧是些什么冒失鬼,这么晚还在外面疯跑,弄出这么大的响声。有时,我们经过时投射的一线微光,给我们照亮了蹲在佛寺门口的一只石头怪兽的可怕笑容…… 

  终于,我们到达了诹访神社的山脚,撇下车夫和小车后,我们便开始登上那巨大的、今夜沓无人迹的阶梯。 
  菊子总是有点故意做出小女子娇滴滴的模样,摆出被娇惯的、多愁善感的孩子的姿态,夹在我和伊弗之间,倚在我们俩的胳膊上,慢慢往上爬。 
  长寿花正相反,她像鸟儿似的蹦蹦跳跳往上攀登,为了好玩还给没完没了的台阶数数。 
  “希托兹!弗塔兹!密兹!约兹!”(一!二!三!四!)她边说边接连地轻轻蹦着往上爬。 
  “伊茨兹!穆兹!纳那兹!雅兹!科科诺兹!”(五!六!七!八!九!) 
  她把重音念得非常重,似乎想使这些数字显得更加古怪。 
  在她漂亮的黑发髻上,一支小小的银翎毛闪闪发光,她的侧影细腻、优雅,还极其奇特。在我们所处的黑夜里,只看见她那差不多是丑陋且没有眼睛的面孔。 
  真的,今晚菊子和长寿花看上去像小仙女,那些小个子日本女人,在某些时候,借助风雅的怪诞和奇巧的安排,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花岗石的阶梯,空旷巨大,在夜空下全部呈灰色,在我们面前,似乎高高地逃遁而去;而回头看时,却又似乎在我们背后深深地、令人眩晕地滚人无底深渊,在这延伸着的,过分延伸的斜坡的台阶上,我们必须通过的宗教牌楼投下了黑色的阴影,这阴影,似乎在每一级台阶的凸起处折断,整个影子如扇子般折成规则的折痕。牌楼孤零零地叠立,一座一座层层叠起,它们令人惊叹的外貌既极端简朴,又是罕见的考究。它们线条明晰地显现出来,但却具有庞然大物在月光下产生的模糊幻象。它们那些拱起的下楣,两端翘起,成为两只令人不安的角,一直伸向群星闪烁的远方的蓝色苍穹。像是想通过这些尖角,向神灵传送它们的底部在附近布满坟墓和死人的土地上听来的信息。 
  我们这小小的一群人,此刻被抛入这巨大的坡道之中,我们缓缓前行,半为头上苍白的月色、半为手中的红灯照亮,这些灯笼,一直在长长的提手顶端摇来晃去。 
  神社周围万籁俱寂,我们愈往上走,甚至昆虫也渐渐不再出声,一种夹杂着宗教恐惧的虔敬之情渐渐感染了我们,同时一股更强的寒气在空中散布开来,让我们感到了凉意。 

  到了上面,我们走进那置有玉马和瓷塔的佛院时,竟感到有些惶恐。由于有围墙,里面更幽暗了,我们的光临似乎打搅了空气的精灵和有形的象征——被月亮的蓝色反光照亮的怪兽、怪物——之间的不知什么秘密会谈。 
  我们向左拐,钻进花园平台,走向我们今夜的目的地蛤蟆茶舍。我们发现它已关门。——我早料到了,在这样的时刻,肯定已经关门、熄灯……在门口,我们一齐把门敲得震天响,用最温柔的音调呼唤我们认识的每个服务员小姐的名字:阿明小姐、阿星小姐、阿露小姐、阿菊小姐。没有人应声,别了,加香料的果汁冰霜!别了,加冰雹的甜豆!…… 
  在射击场的小屋前,我们的阿妹们,忽然一下子跳到旁边,吓得魂不附体,说是地上有一具尸体。果然,是有个人躺在那儿,我们借助红灯笼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现场,因害怕死人而尽可能伸长灯笼的把手:闹了半天这不过是射击场的老看守,七月十四日那天,他曾为菊子挑选了那么好的羽箭,此刻这好老头正在睡觉,发髻有些散乱,他睡得这么香,如果打搅他实在太残酷了。 
  去,到平台边缘去瞧瞧脚下的停泊场,然后我们就回家。 
  今夜,停泊场是一道阴森可怕的大裂口,月光照不到那儿,一个巨大的罅隙,仿佛一直开裂到地心深处,那里面闪烁着船上的灯火,好像坑穴中汇聚了大群的萤火虫。


四十七

  时间已是夜半,凌晨两点钟,我们的守夜灯仍在静静的佛像前燃烧,不过已经有点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撑着抬起身子,脸上是紧张恐怖的表情,别出声!她不敢说话,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多么不祥的来访呀?连我也一样,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觉到面临某种巨大的尚未经历过的危险,在这孤零零的地方,在这我还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奥秘的国度。想必是极为恐怖她才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吓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来,是在外面,是从花园过来的。她用颤抖的手指出那东西就要从阳台,从梅子太太的屋顶爬上来……真的,我们听见了轻微的声音……它靠近了。 
  我试探着对她说: 
  “是讷柯君吗?”(是猫先生吗?) 
  “不,”她说,仍然惊恐不安。 
  “是巴凯莫诺一萨玛?”(是鬼魂先生吗?)我在日本已经养成使用敬语的习惯。 
  “不!!是多罗博!!”(是小偷!!) 
  “小偷!啊!谢天谢地!”比起精灵或死者来访——正如刚才我从睡梦中惊醒时以为的那样,我更喜欢来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说,好歹是活着的人,和日本人一样,大概有着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点也不害怕了,现在我已经定下心来,我们马上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折腾,他在上面走动…… 
  我打开一扇壁板,仔细瞧。 
  除了一片宁静、清朗、美丽、为皎洁的月光所照亮的广大空间,我一无所见,整个日本都在蝉儿的响亮歌声中入睡了,今夜它极为迷人,外面的空气也极为甘美。 
  菊子躲闪在我肩膀后面,倾听着、颤抖着,探出脑袋,睁大她那惊恐的猫儿似的双眼,察看着花园和屋顶……不,什么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线条生硬的阴影,一眼望去还真说不清是些什么,但这不过是墙面、树枝的投影,而且令人放心地纹丝不动。在这月光赋予万物的朦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动、岑寂无声。 
  什么也没有,哪儿都没有。不过是猫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猫头鹰太太,夜间在我们家,声音给那么离奇地放大了…… 
  我们仔细拉上壁板,非常谨慎当心。然后点燃一盏灯,下楼看看是否有什么人藏在角落里,一道道门是否都已关好,为了让菊子放心,我们要在住宅里到处转一圈。 
  我们踮着脚尖,一起走遍了这座房子所有的隐蔽去处。这房子,尽管薄薄的壁板上糊的纸还很新,从房基上判断,却应当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盖的梁木已经被虫蛀蚀,存放粮食的柜子有一股陈旧和发霉的气味,一些极隐秘的暗处,堆积着数百年的尘土。深更半夜,在追踪小偷的过程中,所有我过去没看到的这一切,都显露出其恶劣的面目。 
  我们蹑手蹑脚穿过我们房东的套房。这会儿是菊子拽着我走,我则任她领着。房东一家在他们的蓝色纱罗帐下排成一行睡着,他们的祖宗祭台前燃着的守夜灯照亮了他们。哟!他们排列的次序显然会招人闲话,啊!先是阿雪小姐,睡姿十分优美,然后是梅子太太,张大嘴睡着,露出一口黑牙,从她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一种声音,活像母猪在哼哼……啊!这梅子太太,样子多么讨厌!!再后,是糖先生,暂时一动不动。最后,在他旁边,排在最后的是他们的女佣,代代小姐!!!…… 
  纱帐在他们身上投下了海水色的反光,让他们看上去像一些浸在养水生动物的玻璃缸中的人。这些佛灯,这些供奉着神道的奇怪象征的祭台,给这幅家庭画面染上了一重虚假的宗教气氛。 
  谁不怀好意,谁自取其辱,但是这个年轻女佣,她为什么不睡在女主人身边呢?我们家,在楼上接待伊弗的时候,就注意到以更合体统的方式,安排我们在蚊帐下的位置。 
  我们最后察看的一个角落总算让我有所领悟。这是一处低矮而隐秘的阁楼,在它的门背后贴着一张早被遗忘的,很旧的宗教画:乘坐在云和火焰上的千手观音和马面观音,两个都带有幽灵般的笑容,十分吓人。 
  我们一打开门,菊子便往后一闪,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要不是我看见一个灰色的小东西,悄悄地、飞快地从她身上窜过,旋即无影无踪,我真要相信小偷就在这儿了,原来是一只小老鼠在一个搁板上吃米,慌乱中,竟跳到她的脸上…… 
    
四十八

                          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银哨子掉到海里了。可他驾船时绝对少不了哨子。于是我们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两个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带领下,去另买一只哨子。 
  在长崎这可是很难找到的东西,想用日语解释清楚尤其困难,一只航海用的哨子,有固定的形状,弯弯的,顶端有个小球,以便使长官发布命令的强音和颤音变得更加抑扬。一连三个小时,人家把我们从一个铺子打发到另一个铺子。他们作出完全听明白了的表情,用铅笔在丝光纸上为我们写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们想必会万无一失地在那儿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满怀希望出发,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们那些气喘吁吁的车夫已经弄得晕头转向了。 
  人们很清楚我们要的是某种能发声、能发出乐音的东西,于是给我们拿出各种形状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乐器: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唤狗的哨子、喇叭之类。人们给我们出的主意总是越来越离奇,以致最终只能引起我们哈哈大笑。在最后一处地方,一个日本老眼镜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干练,他到铺子后面去找,然后给我们拿来一个从沉船上弄来的汽笛。 

  晚饭以后,最重大的事是,正当我们风雅的游逛结束,走出茶舍,准备回程时,意外地遇上了瓢泼大雨。正巧我们今天人多,邀了好几位阿妹同游。老天爷连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来。雨一落下,我们的队伍立刻溃散。阿妹们一面四散逃跑,一面像鸟儿般轻轻叫唤,她们逃进商店的门洞,跑到人力车的车篷底下。 
  不多一会,店铺都急急忙忙关了门,街上湿淋淋、空荡荡,几乎一片漆黑。纸灯笼淋湿了,浇灭了,好可怜的样子。我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在一个外突的屋檐下,紧贴着一面墙,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因为漂亮袍子给淋湿了,正在哭呢。这个城市在我眼里突然显得一片凄凉,在一直不停的雨声中,一切都溅上了泥浆,承溜里的水声,在黑暗里发出小溪流般的轻声呻吟。 

  暴雨很快就结束了。小阿妹们像小耗于一样,纷纷从她们躲藏的洞里钻出来,互相寻找,互相呼唤,每当她们招呼远处的什么人时,她们的细嗓门总有一种拖长的、忧郁的、异样的声调: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长寿花……花……花……太太!!” 
  她们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变得寂然无声的夜里,在夏天大雨过后湿润的空气所形成的回声中,这声音无限地拉长着。 
  终于,她们全都互相找到了,聚齐了,这些眼睛细细、头脑空空的小人儿;我们全都淋得落汤鸡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蓝色纱帐下。 
  半夜刚过,我们楼下就响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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