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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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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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把孬舅关到了五斗橱里,自己出马当了头头,搞政变得聚集一帮政治力量,他考虑第一个联合的对象,就是曹成。从客观讲,曹成被孬舅多次压迫过,把他划成地主分子,反攻倒算分子,又睡了他女儿,虽然后来孬舅把他女儿安排成炊事员,但现在又把他女儿的炊事员给撤了,这就谁也不欠谁了。从主观上讲,曹在历史上曾有过作为,在政治上有一套办法,可以让他出主意,是个联合对象。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提了半瓶酒(现在哪来的酒?可见猪蛋头脑并不简单,为这次政变做着长期的准备),来到曹成家。猪蛋是聪明人,不拐弯抹角,把真实目的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曹一见酒,眼睛当时就发亮,说: 
  “不见此物,已多日矣。我说我脑子有些木,有些迟钝,有些跟不上形势,就是多日不沾此物的原因。搁在三国  时候,哪天不喝它能过去呢?还记得我的诗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猪蛋不懂诗,但忙点头说: 
  “记得记得。” 
  接着又说自己的政变计划。曹爱酒,但一听说要政变,他立即警惕,说: 
  “这是掉脑袋的事,最好不要拉我入伙。” 
  又说: 
  “再说,我与老孬处得也不错,大炼钢铁时,我还给他出过主意!” 
  猪蛋有些着急,说: 
  “现在不是大炼钢铁的时候了。现在只说大食堂。你看,小娥在食堂干得好好的,老孬把她给撤了,这你不恨?” 
  曹摆手: 
  “到了这时候,换了我,也会撤人,亲自当炊事员。” 
  猪蛋挑拨: 
  “他可睡过你女儿!” 
  曹是大政治家,不以为然: 
  “早晚不得让人睡?何况不是亲女儿。” 
  猪蛋急了,一急,倒找到一个新角度: 
  “好,你大方,你是个良民,但我问你,你家中粮食还有多少?” 
  曹: 
  “自实行大食堂,家里颗粒无有。” 
  猪: 
  “家中无粮,依靠食堂,你看食堂的糠麸和毛毛虫能支撑多长时间?” 
  曹: 
  “能撑半个月。” 
  猪拍了一下巴掌: 
  “你还蒙在鼓里,这不是三国时你骗人军粮时了。告诉你,最多能撑五天!” 
  曹倒惊了: 
  “啊?” 
  猪: 
  “大伙只能撑五天,老孬却自己在那里吃毛毛虫、西葫芦,最后大家死光了,只剩下他自己。现在的情况,有点像东胜、吴广那时期,赶到长城是死,赶不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大丈夫何不为干一番事业死?不干肯定是死,干了倒不一定死,咱把老孬关起来,把他的毛毛虫、西葫芦抢过来,分了吃了,还能多活几天。所以,咱们反了吧!” 
  一说陈胜、吴广,曹这时想通了。小的道理他不同意反,毛毛虫西葫芦他倒不在乎。但大的道理,为了做一世英雄,他同意反。他将这道理向猪蛋说了,以示自己与大家的不同。猪蛋很高兴,忙着点头: 
  “早知老叔是个胸有大志的人,才第一个与你商量!” 
  曹感叹: 
  “我也是没有办法,比如一只老虎,落到了高粱地里,与猫狗为伍,只能听猫狗的使唤了!” 
  猪: 
  “那是,那是,你老委屈一次,当一次猫狗吧。你想,你在老孬手下,不也是个地主反攻倒算分子?” 
  曹感叹不已。这时猪提出曹为政变出谋划策,曹也答应了。 
  做完曹的工作,猪蛋又去找白蚂蚁。做通曹成工作是用大道理,做通白蚂蚁工作,则是以切身利益为诱饵。人的境界不同,做工作的方法就不能相同。白蚂蚁自被孬舅撤了炊事员,一肚子委屈。后来见曹小娥也被撤了下来,心里才稍安。现在猪蛋来,历数孬舅罪行,又将白蚂蚁的大火给点起来。白蚂蚁: 
  “我炊事员当得不错,四方八邻,都知我的疙瘩汤做得好吃,为什么把我撤了?就是把曹小娥撤了,也不该把我撤了!她会干些什么?” 
  猪蛋: 
  “那是那是,所以咱们才要造反。毛主席这个人不管怎么样吧,但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就是‘革命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白蚂蚁歪着脖子说: 
  “但我革命有个条件!” 
  猪蛋: 
  “什么条件?” 
  白蚂蚁: 
  “革命成功,还得让我当炊事员!” 
  猪蛋拍着屁股说: 
  “就是准备让你当炊事员,才革这场命呀。老叔做饭有名气,大家佩服,自把你撤下台,大家都有意见,现在革命,拥你上台当炊事员,也是大家的民意!” 
  白蚂蚁: 
  “民意不民意我不在乎,只要让我继续当炊事员!” 
  猪蛋: 
  “可以当炊事员,可以当炊事员!” 
  于是白蚂蚁高高兴兴参加。等参加,革命,革命成功,最后白蚂蚁并没有当上炊事员,炊事员猪蛋自个儿当了。只是给参加革命的人,每人发了几条毛毛虫和半个烂西葫芦。再就是跟猪蛋旁边,时不时还可吃上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猪蛋口袋里的毛毛虫。这时白蚂蚁有了委屈和意见。一次他跟猪蛋两人在一起,他撅着嘴说: 
  “猪蛋,你说话不算话!” 
  这时的猪蛋已经当上村头,已经换了副面孔,和革命之前的面孔大不一样,板着脸问: 
  “怎么不算话?” 
  白蚂蚁: 
  “早先你不是说等革命成功,还让我当炊事员吗?” 
  猪蛋: 
  “早先?早先是早先,现在是现在。革命形势变了,政策也应允许改变。我来问你,你当炊事员会干什么?” 
  白蚂蚁: 
  “我会做疙瘩汤!” 
  猪蛋: 
  “疙瘩汤是什么做的?” 
  白蚂蚁: 
  “糯米和面筋。” 
  猪蛋: 
  “现在有糯米和面筋吗?” 
  白蚂蚁摇摇头: 
  “没有。” 
  猪蛋拍了一下巴掌: 
  “这不结了,你会做疙瘩汤,但现在没有做疙瘩汤的条件,现在只有糠麸和毛根,糠麸和毛根能做疙瘩汤吗?” 
  白蚂蚁: 
  “不能!” 
  猪蛋: 
  “不能做疙瘩汤,你当炊事员还有什么意义呢?既然这件要做的事失去意义,还做它干什么呢?既然这无意义的事你不能做,现在由我来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以吗?” 
  白蚂蚁被这一番道理和思想给绕到了里边,自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只好说: 
  “可以。” 
  猪蛋: 
  “既然你自己说可以,就不要再提意见了。你虽然参加革命,但革命也给了你报酬,吃毛毛虫和西葫芦。不然,现在你可能就饿死了呢。你总得到革命的好处。” 
  白蚂蚁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参加革命,就分不到毛毛虫和西葫芦。于是从此安心当猪蛋随从,不再计较非当炊事员。有时又想:炊事员虽然没有当上,但经过革命总当上了随从,这也算个人物头;与过去相比,总是进步了。心理上得到满足。 
  跟猪蛋一起造反的,还有六指等人。猪蛋动员六指,也像动员白蚂蚁一样,比较容易。因为六指剃头,现在大饥,人的毛发自然脱落,他已经失业,成了流氓无产阶级。惟一挂在心头的,仍是那张柿饼脸。猪蛋找他时,他已饥肠辘辘,饿得头脑发昏。发昏之中,猪蛋劝他革命,他念叨自己的柿饼脸,各说各的话题。最后猪蛋说,参加革命吧,革命成功,帮你找柿饼脸。于是六指就参加了。猪蛋还找过袁哨,像找曹成一样,用大道理打动他,说他过去身为“主公”,现在久居人下,挨饥受饿,就这么甘心下去吗?古今中外,大饥之年,历来是烈火燎原、革命成功的最好时机,劝他加入进来,共创一番大业。但袁哨拍了拍自己的腿,又扯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给猪蛋看,腿已经肿得像水牛的肚子了,说: 
  “你说的大道理我都懂,但腿不行了,跑不动了。” 
  猪蛋看他革命能力确已丧失,就丢手作罢。他要走,袁哨又叫住他,这时换了一副平庸小市民的巴结口气,讨好神色: 
  “老猪大哥,革命成功,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猪蛋朝他屋里啐了一口唾沫,扭头而去。既然已丧失革命能力,还盼着革命成功得好处吗?于是,猪蛋撇下袁哨,带领曹成、白蚂蚁、六指等人,发动革命。革命的具体步骤,怎么半夜行动、绊绳、活捉,是曹成的主意;活捉后关五斗橱,是猪蛋自己的主意。最后,革命成功,将孬舅如愿活捉,关五斗橱,猪蛋成了支书和炊事员;毛毛虫和西葫芦,熬到粥里几条,几个;革命参加者分了几条,几个;剩下的,仍然在仓房,钥匙由猪蛋拿着。革命之后,曹成有些后怕,回家对曹小娥说: 
  “我革命一番,就为了几条毛毛虫和西葫芦吗?大道理哪里去了?” 
  曹小娥正在自己掩面涕哭。过去她跟孬舅好,也是半推半就,半个被迫无奈。后来孬舅忘恩负义,撤了她炊事员,将她打入冷宫,现在听说孬舅被捉,关进五斗橱,她一开始是高兴,后来想起来事情前前后后,百感交集,于是啼哭。现在听干爹这样说话,不禁愤从悲来,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革命,还不都是他妈的为了上下两张嘴!到了这时候,还说大道理!要说大道理,过去你还怂恿我跟老孬舅好,还不是为了你能跟着得到些好处?” 
  把干爹曹成吓一跳。干女过去是温顺的,现在怎么变成了狮子?但想想前后,觉得干女说得也对,也无非是这么回事,不必讲大道理。于是一边朝嘴里又扔了一个毛毛虫,一边抬着脸“嘻嘻”笑,掏出一条毛毛虫给曹小娥: 
  “你不吃一个?” 
  孬舅被关进五斗橱,苦不堪言。臭袜子塞着嘴,蜷缩着身子,他没想到钻五斗橱,是这么难受的滋味。看来以前几个右派分子也不容易。但过去的右派分子被关,还有家属送水。现在孬舅被关,孬舅母已死,无人给他送水。至于群众,群众见他成了落汤鸡,不再是村头,不再是炊事员,墙倒众人推,躲闪还唯恐不及,哪个会主动去给送水?所以孬舅比过去的右派还苦。但他毕竟当时吃了不少毛毛虫和西葫芦,所以才有体力和精神支撑下来。但他感到干渴难耐。这个渴不是湿渴,如干完一场活后大汗淋漓的渴,而是干渴、燥渴、窝囊的渴、有气发不出来的渴,嗓子像冒烟,身子像着了火,有点像上甘岭。他想如果他在这五斗橱里死去,首先不是像在五斗橱之外的许多人那样饿死、憋死,而肯定是渴死。过去觉得饿死、憋死很难受,现在一体会,渴死肯定比饿死、憋死更难受。饿死、憋死是如何来的?是因为发了大水,而在发大水之时,孬舅却要被渴死,心中不禁感到窝囊和荒唐。这时他盼着天能下雨,再来一场大水,使五斗橱泡大水里,使他喝水喝个饱。干渴之中,想起政变的前前后后,又觉像做了一个梦。这时怪自己有些大意,低估了阶级敌人的反扑力量。危难之中,让他们政变成功。但孬舅这次没怪别人,只怪自己粗心大意。过去看着猪蛋、曹成、白蚂蚁都已经老实了,没想到他们表面老实,贼心不死,过去老实是大势所趋。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磨刀霍霍。还是革命警惕性不高哇。但最后孬舅又想通了,历史上自己和猪蛋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猪蛋有时还排在自己前边,曹成当过丞相,白蚂蚁在大清王朝也当过村长,他们硬是被自己统治了十来年,有的还给他们打成了右派,时常关他们的五斗橱。自己关了人家十来年,现在让人家关一次,也是应该的。历史总是变化的,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没有千秋万代的江山。这时就心平气和,不再生政治上的气,只是感到生理上的干渴。正在孬舅渴得眼看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大胆喂了孬舅几瓦片水,救了他的性命。本来我也没有胆子给孬舅送水喝,只是这天晚上,我吃了糠麸粥,肚子里结成一团,下边肛裂,拉不下去,憋得要死,躺在床上十分痛苦,便捂着肚子往街里转游。本来我以前拉得下来,不肛裂,那是因为孬舅当着支书、炊事员,时常给我吃条毛毛虫、西葫芦,润润肠子;现在孬舅不当支书和炊事员了,我跟大家一起吃糠麸,所以也跟大家一样干结。捂着肚子在街上转游半天,不注意转游到大食堂臭水坑前。这时孬舅饥饿难当,已经把嘴里的臭袜子当干粮嚼巴嚼巴咽下去了。他从大橱柜的缝隙中看到我,压成女嗓小声呼唤我。我看四周无人,也是一时胆大,就走了过去。走过去,孬舅说: 
  “渴,渴,赶紧从臭水坑舀瓢水让我喝!” 
  我看了看四周: 
  “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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