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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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袖子-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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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下决心最后做一个好电影,我的绝世之作。”    
    他侧过身来,看着玉子。“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做一部跟这场倒霉的战争没有关系的好电影,真正的艺术。你也看到,我已经不在乎大本营会有什么话。”    
    玉子还是没有吱声。他俯在她身上,手捧住玉子的脸,玉子的眼角好似有泪痕,目光有了变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奇怪,你今天在我面前,什么角色也不扮演,就演你自己。”他点点头:“行啊,行。无论如何,我也得谢谢你的演出。这几天我们就配好音。艺术没有国界,没有时间。《绿衣》这部电影,也会让你的美貌传诸不朽。”    
    玉子只当未听见,她的目光晃过他,一双眼睛大睁着,她小心地用和服把自己遮盖起来。    
    山崎翻回身,手拍着地板。“但是完了,也就完了,我就是那渔翁,残阳落寞天涯。”他盯着那屏风,叹一口气说。    
    玉子的眼睛却看着桌子与天花板形成的角度,好象在寻找她应该占据的位置。若不是一年前李香兰一再对她耍大牌,对她的配合挑三拣四,有一天两人话不投机,李香兰甚至将手里的一杯水泼在她的脸上衣服上,破口乱骂她,她忍了多久的气,也不会点燃。    
    她下决心做个真正的电影明星,起码,对得起自己一辈子的演员生涯。她横下心来费尽心机接近山崎,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山崎也确实未辜负她。新戏准备了两月,开拍了半年,一切正顺她的心愿开展,如那茫茫雪原中一排大大小小的房子点上温馨的灯,星星般一线线伸延下去。    
    但是在这一刻,玉子怀疑她自己的真正心愿,她真的那么想演主角当明星吗?    
    清晨,山崎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上过卫生间,坐在客厅椅子上拧开收音机,他掏出一支雪茄来,平常早上起床前的习惯。昨天酒喝多,头重得厉害。收音机调不准,声音杂乱。但是他突然弯下身来,把耳朵凑到收音机上。    
    日本电台广播说:     
    “昨夜,300架美军B…29战略轰炸机滥炸东京。这是对妇雏平民的暴行……东京累计死亡7。8万人,伤10万,150万人无家可归……”    
    山崎听着,他手里的雪茄燃成一节白灰,燃到他的手指。他也不知。玉子在卧室里模模糊糊听到广播声,也惊呆了:一次轰炸死近8万人!她下床来,山崎说过,他的家就在东京附近。她迅速穿上衣服,打开门时正看见他从椅子上一头栽到地上。玉子急忙扑到电话机前,她尽量控制自己,对着电话那头说着名字和具体地址,让救护车赶快来。归根结底,她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甚至恼不起来:是她自己凑上来的,怪不得别人。    
    她马上蹲在山崎身边,掐他的人中和虎口。山崎吐出一口气,想睁开眼睛,却不能,声音微弱地说:“玉子……”    
    “别说话,”玉子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没事的,医院车子马上赶到。”她又奔过去倒水,急忙奔回来给他喂水。    
    这几分钟,山崎耳朵里感觉玉子的脚步在飞舞,她的手指也在飞舞,她的气息轻缓地覆盖下来。这是第一次她温情地离他这么近。    
    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子去看看窗外,旅馆门口有医院的车停着。她便取了衣架子上的毛皮大衣,退出房间,把门虚掩着,自己下楼去。她不想让大和旅馆其他人见到她在这里,但又不放心山崎一人在屋里,现在她可以走开了。    
    她急匆匆地三步并着两步下楼梯,幸好还是早上最清静之际,看到的人不多。她扣好毛皮大衣的钮扣,走到大和旅馆门口一侧伫立。    
    两人抬着担架上的山崎,两人紧跟在担架后。    
    看着急救车急驶而去,玉子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抹去脸上的冷汗。凛冽的晨风中,旅馆的外面一直有人在铲雪。但道路两边堆着雪,停了一夜的雪,暂时没有融化的可能。雪衬得四周的景致非常明媚,可是她心情极糟,甚至可以说绝望透顶,很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她猛一回头,觉得大和旅馆大门外街上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庞,像那个吹圆号的少年。她追上几步看,却只有几个身着制服的学生在街尾。    
    看来自己脑子出了毛病,怎么可能是那少年呢?她往额头上敲了敲。


第一部分《绿衣》是山崎的自杀飞机

    东京烧成一片焦土,着火的人从燃烧的房子里冲出来,就地打滚。靠近运河的人,被火烧得纷纷往河里跳,运河里全是尸体,浮着一层似血似油的胶质物。    
    几千架飞机重重叠叠,机翼几乎碰到机翼,炸弹从机群中像蝗虫一般飞出,在山崎脑子里遮天蔽日地化成火团。    
    终于,温暖的线条冲开铁蝇之围:青山葱绿,泉水冒着热气。大块白色绿色中,古都的轮廓模模糊糊。灯笼一盏又一盏点亮,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摇摆。穿过石桥,绕着河边小径,再上一坡石阶。    
    母亲站在房前那儿向他招手,她的一头黑发怎么成了银色的?那身和服还是他离开时的蓝靛色的牵花图案。母亲最爱这件衣服,说是遇见父亲时,她就穿着这衣服;怀上他时,她也穿着这衣服。不是喜事或家中大事,母亲是不会穿它的。他喊母亲,母亲却不应。他急,急得手里全是汗。他的病很奇怪,永远昏睡不醒,睡眠却极其不安,反复折腾,不断说话。偶尔醒来,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吃不下任何东西,医院诊断是轻度脑溢血。    
    玉子去看他,猜出他是在和老母亲说话。候到他醒来的一刻,她对他说,他家里一切会平安的。毕竟山崎家住在东京北边的伊势崎,属于群马县,不在东京市内。山崎经常说伊势崎风光如何旖旎,背后就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人和建筑都典雅朴素,终日蓝天白云。    
    山崎很想知道母亲的情况。就让人给母亲拍了一个电报,可是未有回音。他绝望地在病床上翻了一个身,自我安慰:他用的是军方通讯,战争期间,尤其是遭到饱和轰炸的大东京区,民用通讯或许会瘫痪。等待使他清醒的时候多一些了。母亲可能真的遭到不测,一味猜测强,就是不认命。    
    山崎重病,就没人再去催电影《绿衣》的制片工作。这个电影厂全是日本人在操作,而日本人中只有山崎一心一意要制作这部电影,也许还加上玉子这个女主角。其他人早就因战争失败而坐立不安,成天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中午,玉子在厂里看未成样的片子,借以打发无聊又无奈的时间。她接到一份电报,是山崎的母亲打来的。她赶到医院。山崎的母亲报平安,让儿子放心。电报说伊势崎这次没有挨到多少重磅炸弹,只是那些越过东京还没有扔掉全部炸弹的飞机,随意沿郊区一路乱丢,只要及时进防空洞,危险不大。    
    心病用心药治果然见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山崎终于出院了。出院前他就把《绿衣》应该补的镜头、重拍的镜头和音乐,全部写在本子上,每日排得满满的,这电影的后期制作又进入正常轨道。在全片剪辑之前,般若寺一场戏加拍了第五遍,他还是不满意,仍要重来,让摄影师对准玉子的左脸,山崎知道她哪一种角度更美。    
    还是那身绿裙的玉子,在般若寺里烧香拜佛,祈求自己的爱情心愿实现。    
    山崎穿着整齐,脸色并不好,态度却很严谨,他对摄影和灯光师说,“添补经幡,注意灯光,唯美第一。”    
    景虽然是搭在摄影棚里,却还是中规中矩,天蓝得神秘,像玉子的目光。松柏参天中,东西两座鼓楼,镀上夕照柔美的色彩,古朴玄远。寺庙的院墙上停着一只松鼠,蹦跳着,顺墙跃到院里。他回过头来看见,心里想,或许今晚他可以好好入睡。    
    那已经是1945年5月,柏林已经攻克,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美军正在猛攻日本本土之外最后一个卫岛冲绳,日军用了最后一招:自杀飞机。死已经死定了,看来日本只有一个挑选:如何死法。    
    满映人都说,《绿衣》是山崎的自杀飞机。不过拍电影还是过瘾,哪怕拍出来后,整个中文片电影市场已经不再放满映的片子,自己看着也好。所以整个班子都很卖力气,算是给自杀飞机加油吧。    
    每年玉子喜欢仔细观察雪融化的过程,那雪在她心里有同样的姿态。不过这次雪在她心中并不融化,虽然季节飞速变化,真正的春天不过就是一阵风拂过她的皮肤,想留住是枉然。    
    雨下了整整一天。为了使镜头如摄影师所希望的效果:细雨中树叶亮晶晶的闪光,他们在摄影棚里架起的松树,往树上细细喷上水珠。    
    东京也下着雨,雨水在屋檐下滴着,滴到石块上,滴到石缝里,溅起一朵朵小花。导演山崎指挥着一队人,各就各位,他突然有个感觉,玉子有一天会走在那古都小巷的青石块小径上,如同这摄影机中的年轻的姑娘,突然扔掉雨伞,一步步地走来,她穿着把身体曲线裹得紧紧的绿旗袍,不能走得太快,但脚步不能停,得一直往下走。    
    她在拐弯处不见踪迹。行,这也不错,一个拐弯,就是另一重天地。    
    但是玉子却越来越陌生。    
    玉子一上妆,一对准镜头,她的脸就变了。她的心上人在这段时间里,寻不见,有意躲着她似的。玉子喜欢成为戏中人,她走到湖边,捂住胸口,问自己:为何我想哭呢?她弄不懂自己,把衣服抚整齐,是的,该是她投进湖水怀抱的时候了,水下是地狱或是天堂美景,她都不管了,那是她的心上人与她相遇的地方。    
    她扮演的电影里的姑娘,在段时间无论是戏里戏外,两者都难分出彼此,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泪水盈满她的眼睛,从她的脸颊掉下。    
    山崎喊:“停。”他拍拍手,“很好。”摄影现场一圈人都松了一口气,玉子也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最后该补的一个镜头终于做完。    
    一年后,玉子想起自己在南湖拍戏的情景,她完全没有料到,那本来当作浪费的感情,会把她带向完全不同的危险。


第一部分他正值一生最倒霉的时候

    这刻,敞开的窗扉,随风在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草叶的清香贴着玉子的皮肤。她对着一盆水,先把盘在脑后的辫子解下,解开,然后去摸水。水里那脸庞悠然一动,她看了看,才把一头黑头慢慢放了进去。    
    满街满树绿得欢快,花繁果茂,亲昵地压着枝头。    
    八月初的一天,玉子推开录音室的门,差一点撞到一面大鼓上。有人正在搬大鼓出来。她贴到墙上让开,但大鼓却往后退,不过不像是给她让路;她往前,那大鼓向前,她等着,那大鼓等着,弄得她上也不是,停也不是。她有些生气,就推着鼓,鼓几乎压着她了,她不得不嚷起来,“眼睛长在哪里!”    
    趁着鼓跟着她前行,她赶紧侧身挤过去。快步走进门,发现在搬这大鼓是那个少年圆号手。他让道在一边的姿势十分别扭,涨红着脸,但是他的眼神在搜寻她。    
    玉子有许久没来录音室了,许久没见这少年,她差不多认不出他,也许,是换季穿衣少,他比以前更加瘦伶伶,那眼睛里湿淋淋的。    
    玉子折回来,帮他托这大鼓。他只当不认识她,一副很客气很生分的样子。本来他们就不熟稔,打几月前在录音室碰见,一直未曾再见。    
    两人搬鼓,一不小心她的右手与他的左手碰在一处,两人目光对视,少年把眼光移开,却把手伸过来,“我叫小罗。”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低得不能太低了。但是她不可能听不到,离得这么近。    
    就在这么走神之际,少年急忙缩回手,碰倒鼓面,“轰”的一声,回声悠远。整个录音室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圆号手本来胀红了脸,现在紧张得连肌肉都在抽搐,众目睽睽之下,他别别扭扭地把鼓搬了出去,样子特别可笑。鼓一移走,人们这才看清玉子站在鼓后,她一身白衣裙,头发系了条彩花丝带,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看见她来了,全场都活跃起来:玉子在这里很有人缘,男人女人看到她都喜欢。两个人过来帮着把鼓移走。    
    玉子直接走到她的化妆间里,歇口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真觉得渴了,喝完水,助手才端来茶。她笑着朝助手点点头。她试试嗓子,有人敲门,在催她。    
    “就来。”她头也不转地回答。    
    她拿起那杯茶,喝了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彩花发带把她的脸衬得像个女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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