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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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袖子-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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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来。”她头也不转地回答。    
    她拿起那杯茶,喝了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彩花发带把她的脸衬得像个女大学生。    
    录音室的幕布上开始放《绿衣》的毛片。玉子的扮相,尤其是那发式和神态,太像少年的母亲那张照片。少年心事重重地倚在侧门上,一会看看银幕,一会看看乐队前的玉子,看傻了,心里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他走了几步,转向门。在光亮可鉴人的油漆木门上,他看得见自己的脸和身影,他年轻的脸,那一缕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不知未来为何物,但是,也许他正值一生最倒霉的时候。工头说他太瘦,不能做搬运工。工头说大家先吃最后几天小日本的面,他劝少年还是摆个香烟杂货摊,可能还能混个饱。    
    听了工头这话,少年很害怕。    
    少年的头慢慢抬起来。阳光照在木门上,风铃在摇响,不对,是他的错觉。那边,那么多乐器都在被乐手准备着,都在进入同一种状态。他的手痒得可怕,他的圆号,借给了新来的人。他的喉咙里涌满了音符,为了那梦里之人,音符变得咸苦,如一股强劲的狂风,牵引着他的魂,在屋子里飞翔起来。


第一部分飞机来了,快进防空洞

    山崎导演的身架子很适合穿西式指挥的燕尾服,那双手也适合戴着白手套。他说,“这些日子把该补拍的镜头都做完。”他对乐队说,“这首主题歌放在最后做,做完合上声带,负片就可以下厂了。”    
    他向玉子示意,“乐队已经几次排练,玉子小姐也已经准备好了。”    
    玉子向他莞尔一笑,说,“谢谢山崎先生费心。”    
    山崎敲敲乐谱架,举手示意,玉子也在麦克风前站着,她朝前半步,觉得位置正好。她拉拉自己的衣服,摇摇有些发酸的头颈。她的眼睛溜过去,乐队的圆号手换了人!一个中年男子,看来那个少年真是早被撤了做搬运工!她有些愠怒,条件反射地看玻璃窗:那儿什么人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少年呢,那个有一双湿湿的眼睛的少年呢?    
    “玉子小姐!”山崎敏感地觉察到她的神情,叫她。她朝他一个点头。他的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抬了起来。    
    音乐响起。玉子半闭上眼睛,她明白必须尽量用胸音,乐音师知道如何调出她的音质效果。于是她柔美的嗓音滑进情意绵绵的旋律。    
    你我惜别,茫茫人海。    
    暮色朝阳,海盟山誓。    
    又到了这最后一个回旋。她事先从来没有想,但在这时自然地唱出了一个切分,就是那那个圆号手吹出的节奏。    
    绿袖翼兮,非我新娘。    
    少年在录音室外。他本来悄悄倚墙躲藏着身体,这时他听到玉子的歌声响起,不由自主地朝前两步。透过玻璃,凝视玉子的侧脸,他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不知自己魂在何处。    
    玉子唱到那关健的一句,少年的眼睛睁大了,他的心拼命往外跳。他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然他害怕自己会高声欢叫起来。就在这一刻,他对自己说,他这一辈子心里绝对装不下别的任何女人。    
    乐队乱了,山崎的手停在半空,满脸诧异地转过头来,而玉子双眼低垂,卑歉地看着地面,全场僵持。    
    山崎脸皮涨得通红,他看得出来,玉子恭顺的眼神是假的,她挺直的身体装满了背叛。他止不住大吼一声:“支那母狗!”    
    全场哗然。人们都看着玉子,她却依然微笑着,那模样很陌生,真像是有个什么魂附身。她的眼睛那么亮晶晶,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山崎的侮辱。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奇地僵住了。    
    山崎火气大得出奇,手都开始发抖。其实他有意推迟到最后才来处理主题歌的录音,就是有点预感:他心里暗暗害怕这个场面,害怕玉子身上暗藏的不服气的傲骨。他认为玉子面临电影的最后合成,总会为自己惟一的一次的明星机会着想。可今天还是出现了他担忧万分的场面,他怒不可抑。    
    玉子在一片静穆的压力中,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她眼神镇定,镇定过了份。山崎抓住自己的头发,对自己咕哝,“看来片子是做不完了!”    
    他刚说出口,便听见了爆炸声。摄影棚是隔音的,没有听见飞机来临,但是爆炸声过大,还是听到了。    
    看门的老头一下子把门拉开,原来外面早就响着震耳欲聋的警报,他冲进来,喊道:“飞机来了,快进防空洞!”人群轰地一声慌张地站起,望外奔去。整个乐队和录音师放映员一哄而散,到处是夺门而逃的脚步声,还有不由自主发出的恐惧叫喊。    
    


第二部分身体各个部位都粘在一起

    山崎掏了根雪茄抽上,完全不看四周一片混乱奔跑的人群。真是的,平日怎么没有发现,他的这个已经拍不成电影的电影厂,竟然有这么多的人?他吐了口烟。    
    这男人的气息,玉子最熟悉就是这雪茄。她脸上有了生机,站了起来。这局面来得突然,似乎是在回应她对自己一瞬间的纵容,一来就天塌地陷。    
    她对山崎说,“山崎先生,快走!”    
    山崎凶狠地打断她:“我们日本人不怕美国飞机!”他见过飞机轰炸的阵势,虽然只是在无数次的想象中完成:早在春天那场病后,他对飞机的憎恨替代了恐惧。    
    玉子差些被人撞倒,不过她不在意,她迈过往屋外冲的人影,看着山崎,走近他。在全场的混乱中,她耳旁是炸弹爆炸声,感觉录音室在抖动,不是感觉,而是真的在抖动。可不,在她脚后三四步路远的地方,屋顶泥沙震落下来。她若是慢一步,就该被洒一身。    
    “山崎先生,”玉子含在嘴里的话未往下说。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山崎的声音反而不凶狠了,眼睛鄙弃地盯着她的背影说:“既然如此,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玉子转过身来,朝他近了几步,口齿清楚地说:“错了。既然山崎先生艺术第一,那我玉子就不能艺术第一?”    
    山崎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玉子,从她的头瞧到脚,像第一次看见她一般,然后掉过脸。他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脚在地上打着节拍,嘴里说:“好,好,艺术家,惟我独尊!。”他绝望地叹口气:“可惜了,我们的这部电影!”    
    录音室的玻璃被震碎了,屋子摇晃起来。玉子惊慌失措,她的身子跌在琴健上,钢琴发出一连串奇特的音符。山崎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那个叫小罗的少年在推门,门被翻倒的乐谱架挡住,无法推开。玉子回头看时,他正透过门缝向她比划,她当没看见一样。    
    这时少年已经推开侧后门,奔过来,拉起玉子的手。 可能是急上了劲,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玉子连拖带拉地架走,他从来没想象过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    
    玉子几乎被少年架在空中跑到屋外,他动作坚决,甚至野蛮,弄痛了她。她叫了一声,便止住了叫唤,跟随他跑向侧门后搬运工用的小门,奔下一级级石阶。    
    在防空洞快要挤满时,少年把她赶了进来,加固的钢门在他们身后硬挤着关上。    
    防空洞并不大,也不够深,外面和上面都是土层和树枝,可是里面人挤得紧紧贴住。幸好是夏天,衣衫单薄,总算要进来的人全进来了。大人捂住孩子,孩子在啼哭,母亲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眼睛恐惧不安,不敢看那洞口方向。    
    防空洞的钢门顶端,有个黄黄的电灯,罩了铁丝,昏暗的光束照着每张苍白的脸上。爆炸声在停了一分钟后又响起,灯泡随着爆炸声,大摇大晃起来,好象炸弹就在防空洞上面爆炸似的。    
    人们惊叫起来,玉子也害怕地叫起来,本能地一把抓住少年。少年很窘,拼命往里处一个空隙挪动,稍微让开了一些,很奇怪地盯了她一眼。一人动,就会牵连第二人动,两人动,就会弄得好几人动。少年刚才一路上那么激动,这时反倒安静了,不过很惊慌失措。玉子讨厌挤在身边的气味,她的身体与少年推在一起,不得不像一个当姐姐的,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玉子想对少年说:“别怕。”她未说出口,因为又一个炸弹爆炸在头顶炸开,洞子里的人都吓的叫起来,少年一把抓住玉子的手,玉子本能地一身抽搐,两人面对着面,全身都颤抖,他们的身体突然被人挤成一块。当惊恐过去,她想挣脱开去,却又被人群把她和他压倒在一处。这时她的颤抖比他的猛烈,连牙齿都在打颤。外面炸弹响声越响,洞里人越是往里乱挤,两人身体越靠越紧,她握住了他的手。就两秒钟,一股气流融入她的手掌心。    
    防空洞里的空气渐渐稀薄,咳嗽声此起彼伏。谁也看不清楚谁。    
    玉子和少年就这样贴着,在黑暗中只感觉到对方的皮肤,他们的脸颊互相擦着。    
    渐渐爆炸声听不到了,他们互相听见对方的心跳,心跳声越来越强,互相呼应着,一扣一击,一扣一击。玉子单薄的连衣裙,只是简单地遮住她的身体,他们贴紧,身体各个部位都粘在一起。玉子的面颊紧贴在少年的脸,气息吹在脸上,她感觉到少年从未刮过的胡须,柔软如她的嘴唇。    
    她开始半张开嘴,喘不过气来,抱住少年。少年的双臂,原先垂着,后来尴尬地半抱着玉子,突然也把玉子紧紧搂住。


第二部分这是个他妈的日本女人

    警报解除了,钢门一开,人们像打开的鸽笼,从空气浑浊的防空洞冲了出去。但是玉子和少年俩依然僵立在原处没有动。大部分人根本没有看他们,只有个别人跑出去时,好奇地晃了他们一眼。    
    空气中的确有硝烟味,满映摄影场附近有个军工厂被炸弹命中,火正燃烧。救火车尖叫着赶去。    
    也有炸弹落在街市上,有平民伤亡,救护和灭火工作混乱。有人指着弹片上的俄文字喊道:    
    “是俄国飞机轰炸!”    
    “俄国人打来了!”    
    防空洞只留下这一对人,依然眼睛半闭着紧贴在一起,两人都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听见街上的呼喊,闻到门口吹进来的空气,他们像是慢慢恢复知觉似的,渐渐从一种浑身哆嗦的甜梦中醒过来。    
    终于,玉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抱住少年的头颈,而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腰,她顿时满脸羞红,挣脱开他的怀抱。一转身,就朝洞口奔去。少年也反应过来,跟着她跑出洞口。    
    少年仿佛在叫她,她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她讨厌自己,刚才那十多分钟――只有十多分钟吗――她竟然做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便宜了这个杂种小子!    
    山崎说她恨他,她没有那么恨;山崎说她自以为艺术家,她从来没有那么傲慢,她完全明白演员多半靠得是机遇;那么她早就喜欢上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不至于!她没有那么经不起诱惑。那么她是为了什么呢?    
    她自己也无法知道。她往外跑,希望炸弹为她长了一副好心肠的翅膀,没有把满映变为一片废墟。    
    街上混乱之极,那些炸坍的房屋,躺在路边上的受伤的人,军警在输通交通要道,路上硕大的广告牌,“新京交通会社”的牌子歪倒下来,危险地挂在那里。溥仪的皇宫前,连同光复路上,全是持枪的日本军人。在他们保护下,好几批人,可能包括这个皇帝的家眷,匆匆离开宫殿。    
    少年紧跟着玉子跑,一前一后相离十来步。玉子眼看要被追上,恶狠狠地往身后吼:“别跟着我!”她脱了高跟皮鞋,提在手里奔跑,轻快多了。    
    少年被一个提着箱子的路人挡住道,不得不绕开,他叫道:“玉子小姐,听我说。”    
    “我不要听!”    
    玉子跑不过少年,被他追了上来。就在这时,他们眼前的情景,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街道边上躺着人,血从遮盖的布下流出,尤其是那成了焦土的房屋前,烧伤的人黑糊糊,模样像可怕的厉鬼,哭喊着满街乱跑。    
    忽然有个女人尖声喊起来:“俄国佬!”    
    少年不知道那人是在指着他喊,依然在四顾。    
    一个脸上挂着血的人挡住他的路,“你是俄国人?”    
    少年停住脚,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们俄国人炸死了我的老娘!”    
    一群人闻声围了上来,抓住他指着鼻子骂。    
    这些人气势汹汹,让玉子害怕得发抖,可是她的脚把她推向前。    
    “不,他不是俄国人,他是中国人!” 她使劲推开人群,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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