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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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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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人将一把钱往地上一扔,说:“不管多少,就是它了。”夺过衬衫,将父亲带走了。父亲在被五花大绑之前,母亲将一支钢笔插在他的上衣口袋中。知青们都哭了。    
    11    
    头人宣布:“肯定是死刑。”当地民族的法律是,先判死刑,然后再审判,根据审判结果减刑,这还是以前奴隶制时留下的规矩。关父亲的地点在六十里外,解放前是逃亡奴隶的受刑处,陈列着众多奇形怪状的刑具,经历过日本酷刑的父亲两相比较了一下,觉得凶狠程度相当。    
    审判官的面貌十分奸诈,他的第一句话是:“家法、国法、佛法,你想接受哪一种法的审判?”父亲一听,便知是爷爷、法师一类的人物,答道:“佛法。”审判官一愣:“你懂佛法?”父亲:“懂,佛就是贼,贼就是佛。”    
    审判官大惊,双眉紧皱,满屋窜动,最后瘫倒在地,神情痛苦不堪。父亲见此情形,思量爷爷跟法师的对答心中还记得不少,每天给这家伙讲两句,让他日日痛苦,倒也好玩,便闭上眼睛一句句回忆,忽然被人剧烈摇晃,一睁眼见审判官双眼闪闪发光地望着自己:“你说的对,佛就是贼,贼就是佛。”


流氓家史流氓家史:徐皓峰(6)

    原来此地民族信仰佛法,这个审判官叫葛若多,年轻时便苦苦修行,甚至还到北京的佛学院进修,学成归来原想成为一代高僧,无奈天生一脸奸相,讲经说法的效果实在太差,头人认为他奸诈的脸却正好适合审判犯人———葛若多讲到这里一脸无奈,父亲也不住叹息:“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专业不对口。”    
    葛若多觉得自己大半生因这张贼脸而生的诸多烦恼,全仗父亲一句“佛就是贼”得到解脱,在北京进修时喜爱汉族文学,感慨之余作诗一首:    
    一张老脸扰半生,数欲成佛不庄严。    
    牢中得遇小流氓,方知贼佛本一家。    
    父亲赞道:“押韵!”此时已是落日时分,二人站在窗前远眺,远方山峦似悬于空中一道红线,葛若多轻唤“啊啊下萨麻哈”。父亲问什么意思,葛若多说:“稀奇古怪,美妙非凡。”    
    葛若多出门时目露贼光,嘴挂奸笑。父亲说:“啊啊下萨麻哈,有话快说。”葛若多:“我决定还是先判你死刑,怎么样?”父亲:“行。”葛若多:“视死如归,好汉!”哈哈大笑推门而去。    
    从此葛若多便不来了,甚至连一个送饭的人都没有,父亲呆在牢房中又饥又渴地度过了几天,想到:“他们是要饿死我,已经执行了。”从此睡中便不再有梦,所有的往事都模糊了。牢房一点细微的变化,如灰尘飘动,如一只小虫伏于墙上,都能将他吸引,痴痴看很久。    
    唯一的乐趣便是伏在窗上观看远方山峦上的光色变幻,想起那日和葛若多凭窗远眺的情景,下意识一句“啊啊下萨麻哈”随口而出,再念一句,忽感心中郁结缓缓打开,于是一句句念下去,直至如江水奔流,全身血脉都在发音,整个人仿佛喝醉了一般。    
    当意志清醒后,觉得嗓子很疼,张口已不太会说话,怀疑是声带萎缩,见浑身的衣服都已破碎,也不知是过去了多少时间,唯一的感觉就是肚子异常饥饿。为了避免在饿死前,精神涣散得发疯,他一遍一遍地整理屋内物品,翻出了当初母亲插在兜中的钢笔,仔细研究一番,竟是二战时英国间谍所用的钢笔手枪,可惜只有一发子弹,就冲着窗外开了一枪。    
    窗外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里面有人!”这句话越传越远,一直响到远方的山峦,山峦处奔出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人,正是葛若多。    
    他一进门便叫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原来葛若多早就叫人放他,当初说判死刑不过是个玩笑,不料放他的人当天喝多了酒,酒醒后以为已将他放了,面对知青们要求放人的抗议,葛若多认为父亲在山林中走失了,还曾派人大规模地找寻。这个牢房在解放后便已废弃,离居民区十分遥远,当初也是头人一句:“不要以为我们没有牢房。”才将父亲关在这里,平时没有人来,所以父亲被遗忘至今。    
    葛若多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一问时间,原来刚才一恍惚已经六七年过去,知青们都已回城,上山下乡结束了。对于父亲无吃无喝的七年不死,葛若多赞道:“一闪念度过八万四千劫,你是高人。”头人也特意赶来,说:“你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吧!”父亲:“我想见见那个喝醉的人。”    
    那个造成父亲被关七年的人来后,紧紧地将父亲拥抱:“终于见到你了!”父亲哭笑不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头人的祖坟已经修好,以前的知青驻地上也有一个坟,墓碑上写着“张金贵”三字。    
    父亲对头人说:“我挖了你的祖坟,你现在挖我的坟吧,就算扯平了。”头人十分高兴:“不用不用,你有这个心就行了。”父亲:“我主要想看看里面埋的什么东西。”    
    挖开棺材后,见里面有一卷纸,上面写着:“我爱红卫兵,你是红卫兵。我爱红太阳,你在阳光下。我爱毛主席,你不也爱他?共同志向共同爱又是同龄人,又同在此地,你看该咋办?”正是当年写给母亲的字条。    
    父亲离开横断山脉时,葛若多赠诗一首:    
    自问心胸处牢中,胜似奔走度众生。    
    白纸黑字埋坟底,千里因缘一线牵。    
    父亲赞了一句:“押韵!”将钢笔手枪送给了他。    
    12    
    北京。父亲入了家门,便听到留声机传出巴赫的音乐,四个小孩在地上玩弹球,法师一身中山服从里屋踱步而出,见了父亲,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回身便跑,从后院拉来了爷爷。    
    因彼此都是高人,免了问长问短,各自立在当场,哑口无言。还是法师打破了沉闷,召四个小孩过来,自豪地说:“瞧瞧,都是我的。”    
    这时一个女人款款地走了出来,正是曾湘萍。父亲见她连生四子依然身材婀娜,不由暗生感慨:“资产阶级到底有一套。”身后门响,回身见是一更为年轻的女子,双目盼顾生神,双手十指变幻莫测,微挑眉似嗔似惊,令人顿生怜爱。爷爷一指:“这是你后妈,京剧团的,小旦。”    
    父亲心下一惊:“他终于娶了个小旦。”一家人坐下各述经历,无不抚腕叹惜,父亲尤为爷爷和后妈的奇缘赞叹不已……    
    虽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仍改不了去戏园的习惯,望着台上武生的动作,暗想与九阴白骨爪相差何止千里,终一日按捺不住,蹦上舞台施展拳脚。众人望着这一独腿老人蹦跳翻滚,一股阴煞之气弥漫全场,无不佩服,特聘为动作指导。    
    在爷爷的指导下,《智取威虎山》演得扣人心弦,杨子荣独舞一场戏得到九阴白骨爪的精髓,阴风袭人,在场观众皆觉一丝凉意存在心头挥之不去,所以夏天来看戏的人特别多。


流氓家史流氓家史:徐皓峰(7)

    演出空前成功,这一小剧团顿成全国楷模,爷爷功不可没,就提出希望组织上解决个人生活问题。剧团领导决定奖励,便说:“你看上谁了?”爷爷:“一个小旦。”那个小旦叫苏小妍。苏小妍先开始不愿意,理由是:“我喜欢杨子荣,而他像坐山雕。”组织上说:“这是任务。”苏小妍就答应了。    
    新婚之夜。爷爷小声对她说:“我可不是一般人,我当年与杀手之王王亚樵齐名!”苏小妍大感厌恶:“你有本事,现在就给我杀俩人去。”爷爷立刻跳出窗外,不一会拎着两颗人头跳了进来,苏小妍尖叫:“你把谁杀了?”爷爷:“一个台湾特务,一个美国间谍。”苏小妍立刻就爱上了他。    
    第二天起床,想起那两颗人头,便问:“藏哪了?”爷爷:“用化骨粉化掉了。”从此苏小妍就更爱他了。苏小妍见爷爷和法师两人平时总你一句我一句地禅宗棒喝,便讽刺他俩:“听说东方歌舞剧团正在招收相声演员,何不去?”俩人没听出是讽刺,真去了,竟然赢得了一致唱彩,成为了著名的相声演员。其中最受欢迎的段子叫《醉鬼》,如下:    
    醉鬼甲:你要没喝醉,我把这手电打开,你能顺着这光柱爬上去吗?    
    醉鬼乙:我不干,我爬一半,你一关手电,我不就掉下来了嘛。    
    听完家人的经历,父亲感慨一声:“我也要结婚。”    
    13    
    父亲先是找到了贩人集团的人,一见他们就说:“我还活着!”和那些人大吃大喝了一顿;又找到知青们,说:“我还活着!”和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最后到了母亲家,在门口叫住一小孩:“你到里面,见谁漂亮就把谁叫出来。”小孩跑进去大喊:“最漂亮的出来!”母亲就走了出来。父亲:“我还活着!”母亲:“你要还活着,就结婚吧。”    
    父亲、母亲想到一块去了。爷爷评价此事:“他俩谈恋爱已经谈了小三十年,也该结婚了。”全家一致赞成,但是谁去母亲家提亲,却引起了很大争议,爷爷认为当然是他和法师一块去,但女眷们都认为只要他俩一去,这门亲就谈不成了。    
    最后决定曾湘萍和苏小妍俩人去,但是拿什么做聘礼又引起了很大争议。爷爷认为拿《九阴白骨爪》这本武林秘籍最为合适,苏小妍断然否决,法师大惑不解:“这本书是少林镇寺之宝,应付小小聘礼,有何不可?”曾湘萍大怒:“如将此物做聘礼,别人定会心中起疑,这是个什么人家?张金贵小三十年的爱情,必将毁于一旦。”    
    父亲去找贩人集团的人,问:“当年咱们挖的黄金呢?”回答:“都还给头人了。”问:“那咱们集团就没留下些古董什么的?”答:“咱们集团只贩卖人口,没倒腾过东西。”    
    正当父亲一筹莫展时,爷爷递过来一个画轴:“这可是你爹用一条腿换来的,我没交给日本人。”展卷一看,竟然是张大千的山水。曾相萍拍手称快:“此物最是合适。”    
    当时刚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满城地找古董,支撑门面。母亲的父母是文化人,一见张大千山水,欢喜异常,立刻表示,嫁女之事不必再议,选个日子成婚便是。    
    虽然两位老人听到曾湘萍和苏小妍是未来女婿的长辈,吃了一惊,觉得未免过于年轻漂亮,但想到长辈男子一定道德文章、仪表堂堂,不料几次想一见,都被推托“不是时候”,一推二推也就到了结婚的日子。    
    婚礼上女方二老见两个罗汉模样的人物奔前跑后,左右招呼,尤其那个独腿的人上窜下跳,在人群中身影飘忽不定,便问身旁的客人,方知是自己亲家,登时愣住,均感女儿前途莫测,草草吃罢喜宴,一脸苦相告别而去。    
    苏小妍见亲家的异样神情,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自责一时疏忽,竟让爷爷、法师溜进了婚礼,便跟曾相萍商量,也拿不出个主意扭转局面。两个女人越谈越气,渐说渐远,均觉干脆双双离婚。    
    一对新人第二天早晨起来,没吃到早饭,出房门见那四人在院子中无言对坐,爷爷头上冒着一股黑烟,法师嘀咕着“阿弥陀佛”,两个女人紧绷面孔。忽然爷爷将桌上的茶壶捏得粉碎,正是九阴白骨爪,大吼了一声:“离就离!”一步蹦上屋顶,随着一阵瓦砾响声,消失得踪影全无。    
    法师也站起身,说了声:“离就离!”迈步向院门走去,曾湘萍冷笑一声:“要走就从天上走,也算你有本事。”法师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了,凄苦地说:“不走了。”    
    父亲不忍再看,拉着母亲回屋去了。晚饭时分,母亲听到苏小妍和曾湘萍一边做饭一边说话。苏小妍:“我那杀手真是没你的法师聪明。”曾湘萍:“哪里哪里,各有各的好处。”    
    14    
    爷爷飞身上房后,就不见了踪影。过半月,苏小妍的小腹隆起,似有孕在身,曾湘萍拉她闭门谈话,言语许久,时而低泣时而嘻笑。父亲在窗外偷听,忽一张巨手拍在父亲肩上,十分生痛,却是法师。法师一张脸诡秘,压低声音说:“你有了个兄弟。”见父亲面上仍存不信之色,便拍拍胸膛:“我可是有四个孩子的人,什么事看不出来。”    
    此时传闻西城区出了个神秘飞贼。全家人料定是爷爷又干起了老本行,便整夜徘徊于西城的大街小巷,盼能遇上,却一无所获。不几日飞贼已被公安局抓获。一家人急急赶去,苦苦哀求,自报是犯人家属,只盼见上一面,说得痛哭流涕。    
    这飞贼听说自己家人万里寻来,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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