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高兴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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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不高兴的欢乐-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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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成瓜熟蒂落的汽车旅馆,一个接一个,绵延起伏在碧血黄沙、迷离烟雨、大西洋底、太空垃圾中。 
  两位公人住隔壁,我们之间的墙鞋盒子厚薄,上头描满盛开的蓝色大丽花,在他们那一边却是紫红色的,可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在路上他们是爱笑的,出声地又轻轻地,他们好像湮埋在厕所冲水声、电灯开关啪嗒声、电视节目全部播完的雪花沙沙声——诸如这样的一些声音下不见了,又像他们静悄悄地贴在墙上,脚跟、尾椎、肩胛,或者趾尖、肚脐、喉头,直到像竖着的水面一样平,紫花轻轻从墙上、他们身上游下去,活动起来,发出我听见的那些声音,还有喷雾剂兹兹喷了两下,濡湿的和干裂的嘴唇碰了碰,被剪的指甲四下蹦落。 
  有天我听见打火机里的火石摩擦,接着却没有火苗“呼”地蹿出来,就在口袋里揣了盒火柴,赶过去,有点想讨好的意思,但是在走廊上(即使就是旁边一间,走廊上还是出了那么多事)我被争执动起手来的人撞了一下。我手里有支毛笔,蘸饱了铁锈红色颜料,碰到了身上。 
  撞我的人是个马票贩子,他被人推了一个趔趄。前些天他的妹妹从她一位男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些碎钻石,价格并不大。有人拿这些钻石向那位男朋友换了两支枪。其中的一支被用来打死了两个正行生意人,他们都是无辜受害者,可疑目标是当时在场的某位校长,风闻该校背景特殊,校长与一些人物的来往最近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然而也不排除无故取消了的帮派约会。那两个生意人中的一个另一身份为某恐怖组织成员,他的死使一项行动被迫中止,StZZ的演唱会开得相当成功,还加演了三场,最后一场上他即兴吹了曲笛子,引歌迷泪溅三尺,昏厥者人数一下破了纪录,他们本来都会成为人质,StZZ也跑不了。组织内部的问题也迅速暴露,分裂在即。马票贩子吃不准眼前的人是什么来头,他猜同一颗传说丢失了的大钻石扯上了干系,有人将那颗大钻石重新切割,使它面貌一新,更加炫目、扑朔迷离。实际上那伙人是一个朋友不喜欢他到拳市上挣外快而临时雇用来警告他的,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马票贩子令我胸口的衣服染上了一小块颜色,看得出他有麻烦。我返回自己房间用水冲衣服,洗脸池的水龙头是坏的,我在浴缸边弯下腰洗,怎知越洗越糟,颜色晕成一大片。我走了神,想到了一场错过的演唱会,我从早餐桌上别人留在那儿的前天的报纸上见到了关于演唱会的报道,和那个人有过数面之缘,就这样。可能弯腰的时间过长,我一头栽在了浴缸里,然后昏睡过去——是摔倒,然后恬然进入梦乡(之前还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而不是摔倒直接撞晕过去不省人事。 
  我被马票贩子撞了一下的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后,一个出版商在走廊上拾到从我口袋掉出去的一盒火柴,用它烧了汽车旅馆。他认为他的妻子和一个开登山用具店的人正在这家旅馆里,此乃他们私奔之路,他没有在前台打听她名字的勇气,再说她会用她的真名登记吗?没准会,她会,她都不顾忌什么了。他有点糊涂了,在走廊上逛来逛去,为的是或许能碰上她,管她是不是吊在那个有茄子味儿的家伙身上,就像一次不期而遇,她会回心转意吗?他们有过这样人为的不期而遇吗?说实在他们是怎么遇上的?他看到地上有盒火柴,拾起来,他原是想抽烟,虽然已经戒烟两周了,火柴盒子上印着一个旅行社的广告,有一个电话号码,一小张套色移位的风景,看样子像马尔代夫,他想了想它在哪儿,点着根烟,跟着点着装饰画(但那画没着,只冒了一阵儿烟),地毯(挨着他的步子烧起来,他在前头走,像仙女一样舞着一支稍嫌细小了点儿的魔法棒),窗帘,墙纸(好样的),顾客意见簿,桌布,盆栽(又失败一次),最后他跑了。其实他老婆没有从这儿走,反正他们就是去向不明,不过肯定在哪儿。 
  火烧起来时,马票贩子在那伙人的车上,他们没主意把车往哪儿开,因为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是马票贩子以为他们要带他去见谁,自动自愿被劫持了,他们犯着嘀咕,盘算雇主会不会补他们的报酬。顶针和锡兵逃命之余还冲进我房间,却看见我躺在浴缸里胸前一个芙蓉大的创口,顶针瞪大了眼睛,倒抽凉气,锡兵说:“走。”顶针匆忙间还把一古脑儿抱起我的画儿,他对锡兵解释说他喜欢它们,结果它们后来被没收了。 
  后来我被水呛醒,我坐在水里,水到处流走,指肚子的皮都皱了,上方是烟雾和星星,再没什么汽车旅馆。

15

  我奉命杀人,违了法,任务失败,也就指望不上隐情,于是就伏了法,怎么样都是我罪有应得,所以我在去边疆的路上时,怀有“正在这条路上走着”的和顺温婉,并不像感到停滞时同一些不适绝望地厮打不可终日,我想得很少,走得很多,有时步行,有时搭乘交通工具,像地铁什么的,有时与顶针和锡兵走散了,后来又在某处会合,我心里没怎么七上八下,觉得只是该我的事罢了。“该我的事”并不是“我该做的事”,后者带有使命感,我不是一个很好说服使相信自己有使命感的人,我被流放也不怎么懊恼,可也没有一点儿陶醉或欣赏,我注意形容仪表,但关心自己的姿态多过关心朋友和生态,是时时都被警惕的。 
  去找布高兴也是这样一件“该我的事”,不用多想,只是去做。接到任务时,我原已经在找布高兴,我内心关于去还是不去没有什么激烈的斗争,重点不在这上头,是,我是有点儿紧张,但我不可能踯躅不前,我要见布高兴,此外可以说根本就没重点。任务只是我途中的一阵春风,我就乘着歌声的翅膀般飘了起来,穿越粉桃花、青竹叶、柳丝杨絮、玉米地、芦苇荡、朝雨夜露、塞车公路、商业街、刀丛和疑窦,飞呀飞,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朝着布高兴而去。顺风顺水,顺水推舟。 
  这么着,我就想起好些故事,有水哪船哪大象哪宝剑什么的。有一天我坐一条船去见布高兴,半路上我不小心把随身带的一头大象掉进了河里,我立刻抽出宝剑,在船舷上划了一道作了个记号,大象在河里走,走着走着河浅了,打做记号的地方冒上来,想爬上船,船给弄翻了,一船人都掉下了水。有一天我和布高兴骑着一头飞象出门,半路上布高兴不小心掉了下去,幸好下面是一条河,我立刻抽出宝剑,在象身上划了一道做了个记号,象不乐意了,就把我也掀了下去。又有一天我脚踩一把宝剑在云和山的彼端飞,边飞就边往下堕,我不乐意了,把法一收,按下云头,找布高兴去,布高兴说是我太沉了,让我站一船上,水漫到船舷的哪儿,他就给划了一道做了个记号,之后我下来,往船上赶大象,一只大象两只大象三只大象……我们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16

  一次,顶针、锡兵和梅投瑙三人驱车行驶在黑暗的旷野上,他们终于停下来,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先前的一个路口是梅投瑙做出的选择,她说向右,锡兵说左,锡兵开车,但他驶上了右边的道路,……或是左,梅投瑙最先说的是左,这不重要。他们都下了车,月黑,无风,寂静,他们争论起来,但不敢很大声。顶针向他们追问起布高兴的秘密,梅投瑙有点迟疑,她想她不可能知道布高兴的秘密究竟包括了多少内容,她不会问他,这时锡兵说话了,他神情紧张而又滞缓,有点结结巴巴,他们屏息倾听,瞪大了眼珠子,相信这将是他们听到的最骇人的不可思议的秘密,忽然——一阵急促锐利的钟——在铁轨旁能听到的那种——当当当当当当凄厉地地响着,让人透不过气。一列黑色的幽灵般的火车从看不见的地方驶来,既沉重又轻飘飘地经过荒袤无人的这里。三人都闭了嘴,回到车上,并立即跟着火车的方向驶去,一言不发。 

17

  梅投瑙在清晨到达布高兴住的小镇。晨雾的关系,小镇看起来十分素净,像个年轻女人,小寡妇或荷花精那样,穿件白衫子,不深不浅坐了一宿,白着张脸,看不出想什么,莫名其妙透着种凯旋的神色。这个联想使她警觉与布高兴的相会将伴随着的流血和生离死别。她这一宿都在路上,也白着一张脸,表情低浅莫测。她内部有一个女英雄,不祥是她衣襟上别的一朵复瓣大花,女英雄喜爱浮华夸张的扮相,偶人般的长裾广袖卷过一阵庄严肃穆、庄严肃穆的呈现的戏谑与仪式、以及庄严肃穆之为戏谑与仪式复又带来的庄严肃穆。她转动眼珠,审度环境与我,不一会就有了更轻快的心情:并蒂莲,恰是并蒂莲——那女人一把细腰上长了两副身体,走路摇摇摆摆,好不费劲,互相还争吵打斗起来,一个光着火,扇了另一个耳刮子,另一个揪起她的头发,却吃吃笑着,扳过那颗头来亲吻,乱成一团。梅投瑙笑了,空气清新,有些凉。那些让小镇显得清清淡淡的雾气,是因为早晨有很多人家在蒸包子啊。
  她买了两个包子吃了,吃下去没什么感觉,胃像块湿木头。桥附近有一位阿婆坐在张藤椅上,她问她认识布高兴吗?我是他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以前住在同一条街上,后来我转学了,他搬家了。梅投瑙请阿婆过城东去喝早茶,派两个最机灵乖巧的手下陪老人家,顺便请全镇的人都去吃,城东摆开足够多的桌子办流水席,吃到大家满意为止,但不一定能吃一辈子,因为梅投瑙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于是布高兴也很快就知道了梅投瑙来了,梅投瑙不光来找他,还要找他算账和他打架,还请街坊吃饭,像摆喜酒,她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显得有点儿痴情。不过布高兴一条都不相信。还有,到底很久没见了,梅投瑙会不会变了呢?
  梅投瑙像阿婆一样坐在阿婆坐过的椅子上,布高兴正独自一人在镇子里。太阳出来后,风景变浓艳了,红是红绿是绿,有眉有眼,有腔有调。她很困,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见她自己独个儿在空空的镇上走,没有梦见所谓普通和平凡的人生。有一部电影,是部武侠片,现在很难找到,租碟店里可能都没有了,它成本很低,演员不出名,没得任何奖,还跟风跟得露骨,有许多台词语焉不详(就像这句:“□□□是个人才,可惜讨不到□□的欢心,被贬为文职,发配边疆。”),有人管它叫杂碎,烂过一时,终归于寂寞,但肯定有,梅投瑙见过,千真万确的a Toad-now MAY film。她也许没有把它看下去。我们都不是小脚色,凡事都不善罢甘休,或轮上了无法善罢甘休的境遇,来头、阵仗和情节一应俱全,布高兴,这样整个故事就好像美塞苔丝的供词一般,你跟我,都经不起推敲,欠缺真诚,脱离实际,搏不来认同。“然而公平终究在我手里。”梅投瑙做着梦醒了,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经过小憩迅速恢复了力气。现在她一心等布高兴来,来了再说。
  黄昏时分,布高兴到了。她说:“你来了。”他说:“你也是。”这时她的一个手下(他可能潜藏在一棵板栗树上,也可能事先开了定时,人已经走了)按下录音机播放键,哀丝豪竹就那样奏了起来。他看看她胳膊搁在一个狐狸毛皮垫子上,她马上说:“哦,你误会我了。”她拍拍垫子,狐狸就睡眼惺忪地醒转,跟着就一溜烟跑了,并不曾回头。他说:“我怎么误会你了?你要和我打架?”她看看他。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打?”她不作答,他们的友谊在一瞬间被发现从未离开或减弱,对他二人比二人对彼此还忠贞不渝,不用解释和核对。夕阳娇艳欲滴。她略作停顿,开口懒散散轻悠悠说:“和别人打不好玩儿啊。”说得又有点儿做作的小样儿,又还是很诚挚动人。他有些恼。过了一会儿他们说了一起吃顿饭,她找了个理由开溜,他知道是借口,没挽留,于是背景音乐换作《小象散步》,她画片儿似的一颠一晃一蹦一跳地走了,在升起的字幕里,怎么也找不到眼熟的名字。 
  总之那一回梅投瑙没有动手,布高兴也就健全地活下去。 

18

  在我笑嘻嘻地掉头走开时,哀痛狠狠地给我来了那么一棍子。长空中迤逦着淡红色的云彩,还有一道浅金色的飞机经过的细长痕迹,空袭警报经年累月不曾拉响。我们都是茁壮成长了的青少年。与其说我感到的是不能同你一起生存的世界不名一文,不如说是我们克服不了的冷漠将你我置于单面镜子两侧,不管一方哭也好叫喊也好,另一方都依然故我。我们将是闹剧式的恐怖电影,你是个武士,我是被冻在坚冰里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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