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高兴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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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不高兴的欢乐-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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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一方哭也好叫喊也好,另一方都依然故我。我们将是闹剧式的恐怖电影,你是个武士,我是被冻在坚冰里的公主,你来救我,这时如果你亲我,你的嘴唇就会牢牢粘在冰块上,你瞪着我,我也瞪着你,肚子里骂你是个蠢蛋把你从头到脚都骂遍,于是你就没亲我,你有常识,你拎起一只消防罐往冰上砸,最后一下终于把冰砸开了,不光这样,还把我的脸砸了个稀烂,而我渐渐苏醒,幸福感充满了我,望着你我绽开了一个微笑,可你呢,你拎着消防罐站着,呆了,我的双腿还在冰里,等着拥抱,你马上会跑,我在后面追,仰着头,因为脸上有些东西和脸会掉下来,——我暂时还没有出来,你暂时还呆立着。那是毛骨悚然的幸福感,布高兴武士大人,我们不断被揍着,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接着一棍子,谁更疼痛是没法比的,谁更知道也没法交流,既不能同盖茨比或大卫·科波菲尔比,也比不了自己的昨天和明天。明天我将从你的梦境里跑出来,脱掉腐朽的古代礼服和布满霉斑的皮,做一个更幸福的人,你也会停止做梦,像拧紧一个水龙头。我给你寄故事书的插图,但最后我还是个杀手,我得工作,挣一些钱,去买台电视,带到北极的冰窟窿里专心致志地看,看MTV,看新闻,看旧电影,看加密台。你不知道我曾在一条街外热泪涔涔,你若知道,问我,我也必矢口否认,再说我根本听不懂你用的语言。我只是有间歇然从未放弃过地祈求赐我一个绝境,赐我一个真正生机得以怒放的绝境吧。 
  我一步步走着,不快不慢,直到一个有影子的墙角停下来,呼吸还是很均匀,一点儿没喘,我克制住了要杀死布高兴和要向他表白的冲动,那恐怕都是幻觉。我真是个冷静的热血杀手……一阵小风把墙上的一只蚂蚁吹跌入我衣领子,我动身去看布高兴,去观察他,阴凉宁静如夏天的学校医务室,小风轻拂晒得发白的帘子,窗台上放着一只玻璃杯,盛着沙、黄豆粒和浸饱水的棉花,日光的界线落在边上,我们的心硬硬的、凉凉的躺那儿,最后却胀破了外皮,带着小蚂蚁去看布高兴,它在我背上惶恐地爬。布高兴是怎样的人呢?他总那么美丽朴素,即使站在漂走的浮冰上,他也那样静、狷且和、平衡而轻重有致吗?几乎出于嫉妒和爱护,我脱口而出:“不可能!”他绝非理想的人,我不能被他那魅人状态迷惑,我得找出他的罪,这和指令是两码事,他和这世界是否达成了秘密的协议,他们真的关系亲密、心照不宣么?至于什么身为庞大的地下政府核心人物,或干着走私的行当云云,诸如此类指控,恐怕是诬陷,但我也照单全收,将它们抄写在便条纸上贴在方便看见的地方般储存在脑中,像暗房里挂着的一条条胶片,我不了解你,布高兴,事到如今我还说不了解你,我了解拼装玩具的布高兴,他在河上,河的前头有一个大落差,我要努力穿过薄薄的世界,我要努力击破薄薄的世界,我要努力挤入薄薄的世界。 
  “……布高兴其人,一介书生,百无一用,烂命一条,反掌可取……不过食之有味,弃之可惜呢——”那天夜里,我和哈泊一起吃晚饭,我有心没心慢吞吞地说,说完之后我抬起头看他,他对我笑笑,我也笑笑,他低头吃饭,我忽然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从碗上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我说:“你少白头。”哈泊说:“唔,没错。”

19

  第二天哈泊向我告假,说老家来了人,要去照应,我便说好,哈泊叫我自己小心,我顺嘴说你也小心。 
  一星期后有天我照常跟踪监视布高兴,布高兴在路上走,路是新修的土路,路旁用大篾晒着长虫的栗子,有人在布高兴身后喊他,戴副深色框眼镜,手里提口小锅子,布高兴回了头,他好像不认识那人,那人却兴冲冲冲他过来,我认出那人是哈泊。哈泊看起来中学老师模样,头发上掉了很多粉笔灰,因为我想他的少白头不会一下白得那么厉害。布高兴危险,我直觉,不过没有杀气。哈泊来到布高兴面前,说了一句:“你小心,我来杀你的。”然后闪电般抡起小铝锅往不高兴当头砸过去,哈泊的个子很高,佝着背也高过布高兴,布高兴惊得低呼了一声:“啊”,抬起拿着书的右手来挡。我未作任何反应。哈泊突然住了手,定睛看了看布高兴,布高兴吓坏了般站着,哈泊若无其事地扶了扶眼镜,说:“对不起啊,借过。”拍着袖套上的灰走了。布高兴很害怕,布高兴朝我这儿瞟了一眼,我道是我心里作用。原来不光派了我,还有其他人也来了,也可能哈泊没存心要杀布高兴,哈泊倒有点意思,他在干什么呢? 
  过几天哈泊回来了,我约他去钓鱼,为着钓鱼时的谈话常含机锋,可是我最后是没说什么。我从眼前一片水的涟漪见哈泊的浮子颤个不停,他不提竿,顺竿往上看到哈泊的手微微抖着,我收回目光,重新将之抛向河中。倒是哈泊开口说:“家乡已经下雪了。”我说:“唔。”他说:“过两天要回去结婚,家里希望是这样,我亦有这个意思。”当时我不知道哈泊手何以抖,看他一眼,又说:“哦,好啊。”哈泊似乎看出我不信,说:“是真的。”于是我说:“真的好啊。” 
  做晚餐的两条鱼却全是哈泊钓得的,一条清蒸,一条原说红烧,我说想烤着吃,就做烤的。我在哈泊的厨房突然看见当日他端的小锅,随手拿起一看,竟发觉底朝里凹进,有书卷纸页的形状,惊得非同小可。再想那日情状,哈泊出手,布高兴举书来挡,哈泊一击不中,不出第二招就走。布高兴是什么人?有这等武功!哈泊又是什么人?这样骄傲飘逸的俊鹘作风,令我想起一个听说过的同行,名字和他的放在一起,是身为杀手还能获得的欣慰。传说中此人是个白化病人,白衣白马,雪天杀人,出没东三省,后来到了京城,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此时哈泊用心烹制着鱼,并未注意我。鱼的香味丝丝散发出来。我又开始想:布高兴连那人都对付不了,到底什么人?怎么会有那么高的武功?我被吓坏了,哈泊叫我拿筷子尝鱼,筷子筒放太高我抽不着筷子,哈泊就把筷子筒捧下来,——这时我幻想他拿着筷子筒的手开始抖,抖得很厉害,直到三支筷子掉了出来,“啪嗒”,断了两根,好像是个什么卦相——哈泊把筷子筒递来,我回过神,抽了两双筷子抓在手里。哈泊夜观天象,眼中尽是死物;哈泊看人所见也早晚将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哈泊高高瘦瘦一条汉子,佝着个背,像只停着的大鸟,跟我说话就把微垂的脑袋转过来,染黑的眉睫像古画上墨皴的石头。我说:“哎,你说我们做拍档会怎么样?”哈泊看着鱼语调平缓地说:“你别逗了。” 
  哈泊走后,不知是否他的鱼做得太可口,我总是饿不可遏,又找不到适合胃口的食物。

20

  那时我没有反应。有人要杀布高兴的时候,我在场,但坐视。要说“我早感到布高兴不会被杀”,连自己听也是扯谈。不辩解不是清高,是我没话说。布高兴像质量很大的星星。哈泊之后,也许还有人尝试杀害他,只是我看不出来。卖栀子花白兰花的妹妹,卖汤包煎饺的胖子,猪肉荣,同事小张和小何,邮递员,房东潘艾丽,邻居吉它飞,就连电视上新闻播报员都可能是……跟踪监视者必失去更大自由,我讨厌围着他转。时间拖太久,损耗过于大,非我所愿,孰难忍受,我极度疲乏,陷入虚无,就想除掉布高兴。后来我同意了小魏关于联手的建议。小魏是个毒孩子,深明见机用人行事之大义。小魏说:“你老了。”我说:“走开。”小魏说:“没有拍档是很可怜的事。”我说:“就凭你,永远不配做我拍档。”小魏说:“我知道。”可我心里已经很明白我要杀布高兴了。 
  我不知道布高兴是谁,是怎样的人,我不恨他,也不爱他,我知道他不是个概念,不是抽象的东西,不是寄托,布高兴是个活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想杀之而后快,事情就是这么着到了这一步。说得出的就这些。 
  我自私,懒惰,脑子也不太好使,冷酷无情,怎么说都好吧,他再怎么是朋友,也改不了我深深厌烦执著这类东西,一个名字挂在嘴上,提得太多,一遍一遍,没完没了,他也随之脱水走样变得呆板乏味死气沉沉,我是没法忍耐的,我有其他朋友,有其他人要打交道,其它很多很多事要做要想,有关布高兴的事宜,最好尽快解决,有关布高兴的话题,最好尽快结束。 

21

  九月九,重阳,布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意外见到了梅投瑙,穿着一条绿色裙子,头发轻绾于脑后,衬得皮肤很白,还珠圆玉润,她颔首同他打招呼,风吹皱春水绿裙,腹部明显高高隆起。布高兴缓缓一愣。她漂亮清闲,含笑如茶花,挺着个肚子。他手里提着重阳糕,朝她走去。她手白生生的,捧着一小纸包梅子,用手拿着咬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眼睛那么黑——她把一包梅子都向他脸上摔过去,这时她的腹部杀出一个骨头生病的孩子,像一颗雷炸向他,梅投瑙一瞬后即抽针,小魏击中了布高兴被打得飞回来,梅投瑙不管不顾,针脱手掷出,直迎着小魏将其刺透一个窟窿射向布高兴咽喉,布高兴跌落河谷,两岸层林尽染。梅投瑙被震飞丈余,撞塌一座水文观测站的小房子。她爬起身,眉骨上裂了条口子,面无表情,撇下小魏就走。小魏大声呻吟了起来,越呻吟越愉快。布高兴死了,梅投瑙走了,这有多么好啊,身上有个窟窿算得了什么呢。 

22

  可是没完。还没完。

23

  流放的路非常的长,对我对谁都不无裨益。我感觉好多了,轻微脑震荡也算不上什么。我和布高兴也许相隔千里天各一方了,却终于走在了复苏、也是重逢的路上。
  路上碰到越来越多的人说上少年宫去,我问什么少年宫,有人答得头头是道,我终是听不明白到底说了什么、想说什么、什么是少年宫。跟他们走上一会儿,我发现他们很多话是打别人那儿听来的,他转头再胸有成竹泰然自若地告诉别人,一字不改,他们很爱说话,说的话全然不带一丝想象力和创造力。我还发现从局势上看他们是获认可的,将来会在少年宫占据有利的位置,承担十分重要的工作,他们成为中坚力量之事难以扭转,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是有力量的,且相当巨大。他们就是奔这个去少年宫的,此外再问“为什么要去少年宫”的话纯粹是多余,问了也答不上来,因为从未想过。他们令我时常处于忍耐中。较之回答不知道或是给一个简短答案的人可爱得多,当然也有讨人喜欢的酒馆演说家,作为精彩讲话的回报,就有一个丰满的粉红色妓女跳上年轻人的床。所听到的再摸不着头脑,也终归是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少年宫约莫是个名胜,建筑宏伟,此建筑功用有说博物馆的,有说神庙祭坛的,有顾名思义说是宫殿的,并住着青春永驻的王子公主,亦能赐人永生,还有说不过是规模空前的剧院、电影院、娱乐城、购物餐饮中心,又有耸人听闻说世界末日今番总算是真要到了,故少年宫实为诺亚方舟,到时候拔地而起,向新殖民地进发,又说根本不拔,是钻入地下过个三五百年,待云开雾散,子子孙孙重见天日。 
  不巧我去流放地是同路。这些人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带着大堆行李家当,或快乐,或沉吟,或单个儿,或扶老携幼、妻妾成群,各色车、马、牛、骆驼、驴子、大象并行不悖。有一整个乐团一齐上路,一道惩奸罚恶,做了很多好事,赢得了美人美誉。有的人家用积蓄买了辆破卡车,边走边做生意,卖茶水零食盒饭,出租文娱用品,应有尽有,后来换成辆黑亮黑亮像尺蠖那样的长轿车,当天就被人刮花了,写上了很多词句,大多文理不通而颇有气势,有的干脆就写“卖”、“茶水零食盒饭”、“出租文娱用品”、“应有尽有”,但其中竟也出现了惊世妙语,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之类,第二天清早引人围观,观而称奇,以致竞相传诵,脍炙人口,老板一家喜从天降,破涕为笑,靠拍卖写有这句话的车,又狠挣一笔,从此改行做卡车生意。像这类事举不胜举,我还是继续想心事。想累了抬头看看,远近高低,风景寻常,倒也趣味盎然。 
  我所知的少年宫,大都是从布高兴那儿听来的,布高兴一度是个少年宫爱好者。——少年宫里可以做航模,男孩拆装收音机,女孩跳舞(跳舞的女孩里应该有一个叫虹虹),少年宫的草地让踩,走廊又宽又长,总是听得见钢琴声,在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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