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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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楼-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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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如今却无故的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况且他们姊妹们,又自类聚,不来理我。也不知因我有了甚么不是,甚么错处,我妈妈偏把我留在这里呢!”正想时,又听得远远黄鹂婉啭娇啼之声,愈增烦闷。炉梅触景思乡,不觉落下泪来。翠玉、画眉等再三请到花园去游玩,炉梅只是不语,拿起绢子擦了擦眼泪,倒拾起一块纱织起来了。翠玉等见姑娘不乐,也不敢多口,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睡过中觉起来,梳洗已毕,依然端坐无语,画眉又进来,再请出去走走。炉梅依言,走出外间来看时,东边壁上依旧挂着那唐六如画的《苏堤春晓》横图,北壁上是王摩诘画的水墨《嫦娥》图,两边写的对联,道:
  花若有言成余孽,石因不语最悦人。
  下面琴桌上放一小琴,又有许多古鼎、茶具,精巧器皿,摆得整整齐齐。东边桌子上摆着蒙着桃红春纱罩子的含玉坐奁妆宝镜,椅子凳子上皆搭翠绒坐褥,色色无不新鲜洁净。炉梅手执宫纱团扇,慢慢的看下去,见地下八仙桌上的绿色玻璃瓶中插的火红石榴花,不觉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暗暗赞许其得时。又见门上都挂了绿竹帘子,窗上都糊着梅红软烟罗,看外边竹叶绿影,映入院中碧池,分外幽静清秀。炉梅信步走出绿竹斋正厅上,只见四面推窗高揭,环室密竹成荫,外头虽是赤日炎炎,熏风不动,屋内倒似广寒宫,清爽无比。地下设的石青玻璃大盘内堆满了冰块。炉梅心喜翠玉、画眉等整治的新奇别致,遂命在那冰盘旁边放下藤椅坐了。
  当下日已过午,暑气方盛,那茏葱竹叶,如汤煮般垂下来,远远看那重楼叠阁的砖瓦,似有不堪烈日焙烤之状。炉梅命翠玉将那间的石榴花瓶搬了来,也放在那冰盘之侧,默然对坐,若有所思,不时向他点头。画眉见姑娘身穿素袖月白宫纱衫,头簪两朵白花,斜插一枝玉簪,花色冰光相映,恰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媚丽欲绝。心中暗自忖度:“这般个佳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可真是除了璞玉,再无人能匹配了。”想到其间,便生了成全这一段姻缘之心来。
  翠玉拿着一把大羽扇,轻轻的向姑娘扇着。只见熙清领着鹦哥、子规等,打着青丝遮日伞,说说笑笑的走进来。画盾忙迎了出去,熙清笑道:“你们把这碍路的几株竹子去了,岂不出入方便?”画眉笑道:“我们姑娘倒为他斜着好看,一些也不叫动呢。”说着已进来了。炉梅起身笑道:“好人啊!你们大家都聚会,单单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才来作甚么?”熙清对面坐下,从袖内取出扇子来,一面扇着,一面叫“好热”。又笑道:“我们上午等了你半日,原是过了中午就要来的,又因天气正热,歇息了歇息,等凉快了才来的,顺路又到介寿堂看了新来的丫头,所以迟了一些,你看这会子日已平西,还是这么热。”炉梅笑道:“那里来的新丫头们?”熙清道:“都是从南面买来的,老太太挑中了四个丫头,其余的都叫退回去了。那四个丫头的模样儿比我们都强呢。”炉梅笑道:“他们如今在邢里?”熙清道:“老太太吩咐:我们屋里的丫环们足够用,给了福晋姨娘使两个,给了璞玉一个,一个要给你使唤呢。这会子都要逸安堂来了,一会子就往凭花阁德姐姐那里改了名儿,便带到这里来挑呢。”正说着翠玉倒上茶来。二人闲话,等到傍晚德清才来了,笑道:“炉姑娘如何一日没出去?”炉梅忙迎着满脸堆笑的道:“大热天白出去,那里去呢。”德清道:“虽这么说,大小也是个节日,象个禅和子只管坐在屋里也不好。”说话间,老太太屋里的福寿笑嘻嘻的领着新来的四个丫头进来了,德清便命翠玉、画眉等再烹新茶去,二人只得忙着去了。少时,那四个丫头嘻嘻呵呵的笑着进屋来。熙清问:“如何才带他们来?”德清道:“因老太太赏了饭,叫他们到丫头们屋虽吃了饭才带来的。”那时虽已黄昏,尚未点灯,那四个丫头都到南面窗前,挨着竖柜站了一溜。
  福寿笑道:“老太太吩咐,在这四个丫头内叫炉姑娘挑一个呢,上首站的这两个已定在福晋太太屋里服侍了,请姑娘自择其余这两个中的一个吧。”炉梅站起来,一一听命毕,命取绣墩来让福寿坐了,挨次去相那四个丫头时,原来都是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只是站第三个的身材略高,肩也宽些,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倒似有些福份的模样儿,虽有些面善,只因背窗而立,又在竹林荫下,却看不十分明白。
  德清用扇子指着笑道:“这个叫‘五福’,这个叫‘三兴’,这个叫‘爱玉’,这个叫‘春燕’。”炉梅拿着烟袋指那第三个道:“那一个就是‘爱玉’吗?”那丫头便微笑点了点头,炉梅心中爱慕,因笑道:“可真当这‘爱’字了,德姐姐这名儿起的不差。”福寿笑道:“姑娘既然爱惜他,也该赏个东西才是。”炉梅遂取下自己头上戴的双蝶儿玉簪赏他,熙清笑着接了过去,簪在那丫头的头上。那丫头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炉梅问道:“我们这里可比你们那边好?”那丫头也点了点头。炉梅又问道:“我是极爱惜你的,你可愿不愿意在我这里?”那丫头也笑着点了点头。炉梅问:“你今年几岁了?”他仍只点头只顾笑。炉梅亦笑道:“这蠢丫头怎么了?人家问你话,你也不言语只顾笑,你的诸般我都爱,只不喜欢你这不说话。”这一句话说得德清等忍不住满屋人都大笑起来了。炉梅进前拉着手细细看时,原来是璞玉,登时羞得彻耳通红,忙放了手,向德清愤然道:“你们这是打那里说起,是奚落谁,欺侮谁!”说着厮打起来。
  原来德清早欲寻个机会,和哄璞玉、炉梅二人的,如今见来了新丫头,忽然心生一计,约熙清、秀凤等到凭花阁来,计议停当,将璞玉扮作一个丫头的样儿。因璞玉自幼娇养,两耳皆有现成坠眼,遂给戴了耳环,搽了面粉,涂上口红,穿了一件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上系一条松绿巾子,下着撒腿杏红团花裤,安上了假发,分出双鬓,编了一条粗长辫子,又串上珠玉,压了梢头,鬓上簪了晚香玉、茉莉等花儿,打扮得如花似月,冰肌玉体,更比往常俊俏了。璞玉笑得弯了腰,众人皆赞叹不止。秀凤又给换了一双满花青缎鞋,便学着福寿他们走路。璞玉走到照衣镜前看了,大笑道:“我若果真成了个女子,倒也象。”秀凤笑道:“那么着,还得嫁女婿。”熙清亦笑道:“那须得嫁炉公子了。”璞玉笑道:“若得如此,我倒情愿嫁他。”说笑了一会子,便把新来的四个丫头唤了进来,留下一个藏了,叫璞玉入行站在第三位,那些丫头们看了也觉好笑。德清又教了他们三个话,他们也笑着答应了。这里众人细细商定,先叫熙清去,次后德清,佯做不谋而遇的,专等黄昏,才带来见的。这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黄鹂语方知。
  却说,璞玉大笑道:“姐姐见人家不言语,你便不喜欢起来,人家赶着说话儿,你倒不理了,这么着也许得我恼的吧!”熙清也笑道:“这会子你爱的‘爱玉’说了话了,你快奖赏吧。”炉梅无言可对,涨红了脸,只是“呸,呸”的啐。彼时翠玉、画眉等也都进来,与秀凤、福寿等聚在一处大笑不止。璞玉去了假发,除了簪环,向炉梅道:“这会子成这个样儿了,姐姐还爱不爱了呢?”炉梅亦笑着啐道:“呸!天地间生为须眉丈夫,却为玩笑琐事,便搽胭抹粉儿的学起女人的样子来,也不害臊。”言犹未了,福寿在旁大笑道:“好了,佛口降了金旨,从此我们大爷的崇魅可消之大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从此璞玉、炉梅二人和好如初。
  且说贲府上下,丫头媳妇们,将此事当作新闻传将开来,一日传到金夫人耳内,金夫人听了也觉欢喜,不以为事,倒是璞玉生母吴姨娘听了,说璞玉没男儿样,紊叨了好些日子。
  且说,此事传到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原想将甥女圣如配璞玉的,见金夫人留下炉梅,心中就已有些不受用,如今又听他们如此这般,愈觉不快。一日因家务事上不悦起来,乘金夫人请早安时,闲话中说道:“孩子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诸事也该早些留意才是。女孩儿们呢,我们虽不能自去找人家儿,也须一早一晚向你老爷提醒着些,好作定准。至于嫁妆,也得先打点着预备下几件,也省得临时紧迫,岂不宽余些。再者璞玉的亲事,从今起就计议着也不为早,依我想也不必寻甚么富贵人家儿。禁不住风吹的美人儿也用不着。只是门楣相当,女孩儿的年纪相当,性情儿好,心底明白的就好,至于模样儿,厚实些的倒好。古语说‘衣裳新的好,亲戚旧的好’,这是你们作母亲的早该虑到的事,难道还等我开口不成?我是早晚将入棺材的人,已是起忆坐忘的时候了,你们只顾钳口结舌的,成日家作出孝妇的样子,给谁看,推给谁?”金夫人见老太太不悦,不敢多口,只是垂手敬听。
  且说老太太正在说个不了,只见贲侯引着堂弟贲寅及其子瑶玉和璞玉等,皆头戴簪缨凉笠儿,身穿宫用长纱衣,走入来跪请了老太太安。贲寅又向金夫人问了好,老太太命坐,贲侯、贲寅告了坐,坐下。金夫人此时已慢慢退出去了。这里贲侯等与老太太没说几句话,妙鸾、秀凤等递过茶来。
  且说那贲寅生得面红如枣,海下黄髯。双肩微耸,五十多岁的光景。贲寅抬头看老太太的丫头们,一个个虽都俊俏伶俐,内中唯妙鸾一人,二十多岁年纪,真个是容华绝代,遂目不转睛的看他。妙鸾见势不妙,躲往碧纱橱后边去了。老太太道:“二爷怎么高兴来了?”贲寅忙起身笑道:“我也常来外头请安的,今日一则为面请老太太安,再则听说哥哥有公事出外,所以来说说话儿。”老太太问:“又有甚么公事出去?”贲侯忙起身笑道:“儿子昨奉部院印文,说:今年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当地民众又自兼办关帝会,将有四方商贾,各色人等聚会,管寺掌印住持处已申文部院,因每年此时不能息靡恶徒肇事,教请派官弹压。故命儿子前去镇制镇制。”老太太问道:“这凤鸣州去此多远?”贲侯道:“也多不过二百里。”老太太道:“路途虽不远,却正值大暑天,况且是雨水时节,多备些雨具去才是。”贲侯忙应:“是,是。”见老太太无话,才同贲寅退出来了。
  璞玉随着贲侯送了贲寅、瑶玉等,随老爷身后入润翰书屋。方回到自己屋内,只觉热气难当,遂脱去礼服,伸腿命小厮脱了靴子,取出扇子,足足扇了一会子。拿起一本书来又看了一会子,正欲效师旷之高卧,只见福寿、绵长二人笑嘻嘻走进来道:“大爷听不听我们妙鸾姐姐的笑话?”璞玉笑着方欲问时,垂花门上的媳妇们传进来:“老爷叫大爷快来呢。”璞玉听了,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红轮当空夏日长,宫院深处绣扇轻,
  更衣方欲题诗时,风透窗纱墨云兴。

第十回 论书画璞玉呈才藻 诉肺腑妙鸾话语强
  话说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忙起身穿了一件无骑宽抽天蓝直漏地纱衣,系一条白玉带,不及戴簪缨笠儿,遂戴了一顶凉纱便帽儿,来至外书房时,书童舒谦道:“老爷方才吩咐叫大爷便进内去了。”璞玉遂绕过润翰书屋,入逸安堂垂花门来。贲侯才脱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对坐,地下西边一溜儿四张椅子,坐着德清一个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爷轻轻扇着。逸安堂后面假山上的各种花香,随风透过窗纱来,只觉芬芳异常。
  璞玉入来在门旁侍立,贲侯面带怒容问道:“我进书房的这么一点工夫,你到那里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为何全无一点礼数?”金夫人道:“在自己家里,素常也罢了,况且如今己中午了。”贲侯道:“福晋不知,孩子自幼任性惯了,及其长成,便为玩忽怠惰之辈,不可不早为之戒。”又向璞玉厉声喝道:“懂了?从此以后断不许你如此疏忽。”璞玉忙应:“是。”贲侯又道:“几日内我往凤鸣州时要领你去,你要好好准备经书,那里高明贤达之士极多,若在人前辞穷,以致失我脸面,回来断不轻饶,懂了?”璞玉忙答应:“是,是,知道了。”金夫人道:“天气太热,说是那里人又极多,孩子直到如今还不曾出过远门,不带去也罢了。”贲侯道:“古言有云:‘一生不出门,终究是小人’,还是不如带他去见识见识。”金夫人道:“已是午热时分了,我的儿,回去歇息歇息去吧。”璞玉见老爷无话,方慢慢退了出来。下了逸安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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