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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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镜子-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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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我做了个梦。 
  天下着大雪,我坐在雪橇上,有人在后面呼哧呼哧推着,是龙生。一会儿雪橇停了,我回头不见人影,只有雪地上一溜脚印。忽然我后背一阵发凉,那脚印怎么清清楚楚有五个脚指头啊。 
  起风了,一条条雪末子像蛇似的游来游去。脚印没有了。 
  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唱歌,是个女的,我心里很害怕。忽然龙生在我耳边说: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好了。放心吧。 
  你上哪儿去了,急死我了!我想揍他,他的脸蛋冻成两个红疙瘩,笑模笑样望着我…… 
  我妈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唱着,唱的是一首小时候的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 
  我闭着眼听着,这歌真傻,什么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过呀过呀快乐的节日。早晨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我妈的头发上,她努着嘴,一使劲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头发,歌声断了一下,又接着唱起来,小鸟在前面带路…… 
  小贲冲我跑过来,神色慌张。 
  出什么事儿了?威、威哥进去了。 
  老板今天没来,台球厅里玩的人不多。也许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报信儿,可我不想等了,让小贲照看着点儿,我到威哥学校找人打听消息。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厕所,在厕所墙上又看见那句话:大鸡巴操你 !每回我看见这几个字都有一种奇怪的惊慌感,今天我却乐了,好,写得好!有他妈什么大不了的。 
  我哗哗尿了一大泡,心里不那么紧张了。真要出了事儿,不光有哥们,还有那个畜生处长呢。我一边想着先找谁再找谁,一边系着裤子走出厕所。 
  一个人蹿到眼前,又是小贲,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说有人找你。 
  找我?谁? 
  不认识。 
  我绕过小贲走进台球厅,一眼看见我爸站在那儿,他也看见我了。我们俩互相看着,像不认识似的。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无表情的样子很吓人。我一时冲动转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好像要往上啐东西,可没啐。跟我走,出去。 
  我们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他皱着眉瞟了瞟肮脏的桌子,老板,来……你吃几两? 
  我说了个数儿。 
  来六两饺子。对,不要别的。 
  饺子上来之前他坐在我对面抽烟,不时瞟我一眼。我不出声,他也不说话。 
  后来我一个一个把六两饺子吃进肚子里,盘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饱了? 
  饱了。 
  那好,我就两句话,说完了就完。他把烟往脚底下一扔,碾了碾,你的朋友,他们是王八蛋还是英雄好汉早晚你能明白,但是我把话撂这儿,谁要再敢打我的主意我就捏死他。他从大衣里掏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从此以后你别再找我了,找也没用,我不认识你。我没你这么个儿子,你听明白了吗?   
  没有子弹(27)   
  我也没你这个爸。我冲口而出。 
  成。咱们就说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着没动。 
  把钱收好了。再见。 
  我得告诉陈地理,这条道理是我发现的:一个人聪明不聪明,看什么?不看别的,就看他会不会骗自己。一个人一天走到你面前,说,我是你爸爸,你就信了。这叫什么?这叫白涮你玩。你要是聪明就该这么想,小子,想当谁爸爸呀,当我孙子还差不多。那你就对了。有人管这叫阿Q,自我欺骗。我觉得自己骗自己总比受别人骗强。可大伙儿都不乐意,宁愿受人骗也舍不得骗自己。这就叫贱,活该。 
  人人都活该,没有一个不活该的,包括我王高。 
  威哥从里面传出话,让我收拾口琴。事情是这样,他去找口琴要钱,口琴不给,还骂了他,威哥让她等着瞧,口琴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拘了。如果我不给威哥报仇,不灭了口琴,他就灭了我。 
  我当然可以灭口琴,我很想灭她。我开始琢磨用什么方法灭,刀子,绳子,煤气,或者放火……有时候我真想痛下决心,来他个一了百了,可脑子里乱得要命,一下子解不开。这些天我真有点想见见陈地理,听他说点什么。 
  我妈出出进进不大注意我,我却不由得注意她。和张峻岭分手以后我忽然发现我妈老了,眼角有不少皱纹,不能细看。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样啦,我妈和口琴,她俩都是女的,我妈她那么傻,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不闲着,用威哥的话:找操。对,我应该灭了她!让张峻岭抱着死尸乐去吧。 
  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人声,是个男的。我立刻停住,就听那人在问,你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在问你。 
  没人回答。 
  嗨,红军,你说话啊!我要知道你的意见,这总不过分吧。 
  是陈地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倏地蹲下身,一点点蹭到窗户底下。 
  你愿意听我说吗?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 
  好哇这老家伙,他真的在追我妈!一时间我紧张得直要抽风,浑身哆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一动不动。 
  你十来岁还是个黄毛丫头,我就认识你了,算有缘分。那会儿我多年轻,多好的时光。现在我老了,可你没变,真是一点没变。你是我见过最开朗的人,也最坚强。我、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冷静地想想…… 
  我妈还是一声不出。她在干什么?我忍不住抬起头,窗子上是毛玻璃,但是有一块是破的,有条缝儿。 
  这些日子我很痛苦,这辈子,就是加上“文化大革命”我都没这么煎熬过。没有一天夜里我能睡着,想着我们的事,想着你,在床上打滚儿…… 
  我浑身一机灵,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用不着。我妈突然冒出一句。 
  不。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勇敢地选择,要这样委曲求全!为什么我不敢追求真正的生活,和爱? 
  我妈不理他。 
  家里人都看出来了,问我哪儿不舒服。她们怎么知道我这儿疼,疼得厉害……陈地理用手捂住胸口。 
  我妈的脸青白青白,嘴角咧了咧,我告诉你,你不用怕。 
  怕?我怕什么,可笑。可他一点没笑。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有点犯糊涂。 
  走,你滚。我妈说。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除非你能原谅我。 
  好,我原谅你。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陈地理的身影走近我妈,恶心地攥住她的一只手。我妈想挣脱,他死攥着不放。 
  红军,我爱惜你,你难道不信吗? 
  我妈不动。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可咱们抛开别的,实事求是地说,你能要孩子吗?你想想,这是不可能的呀! 
  猛然间,我妈拼命一搡,陈地理倒退着撞到墙上,差点摔倒。我吃惊地“啊”了一声。屋子里昏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没有子弹(28)   
  只听陈地理的声音像炸雷似的:高红军,天地良心!你要我怎么样? 
  他的声音那么响,冲出屋子,飞向空中。我一阵惊恐。 
  我妈病了,她说是感冒,可我知道不是。她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坐了出租车,然后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发现了她换下来的两条床单,上面都有血迹。 
  她休息了一个礼拜,然后就上班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离家出走。因为我觉得在家里时时刻刻都喘不上气,我受不了我妈,受不了她说话,更受不了她不说话,受不了她发愣,受不了她干活。她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着我。 
  可我没走,一天天拖着。晚上我睁眼躺在床上,想着这张床就要空了,我要去找龙生,他要是愿意我俩就一块走,去哪儿再商量。我们肯定要去很远的地方,没人能找得着,除非我们自己愿意出现。我妈她会难过吗?还是高兴?她一个人怎么过?人哪,真还不如没妈呢。 
  肚子里老有股气蹿来蹿去,我努着劲想把它们放了,可放不出去。小贲教过我一个法子,把屁股冲上,撅起来。我轻轻翻过身,趴着,悄悄地把屁股撅高,果然气开始一点点往上移动,转悠来转悠去就差一点了,我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等着生活中这件最最痛快的事到来。哦,它终于放了! 
  平心而论,我妈真不是个啰嗦的女人,她一次也没有提过陈地理,我也不提,这个世界就像陈地理根本没存在过一样。他就像一个屁,被我们放出去了。 
  天冷了,树叶稀里哗啦掉,满天乱飞。我的心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我妈从外面回来,满脸的土,她倒水洗脸,然后把水泼到院子里。 
  王高,你说……她拎着空盆站在门口。 
  说什么? 
  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说什么呢! 
  她笑了笑,可不,我说什么呢。她把盆放到床底下,从包里找出一张晚报看上了。过了一会儿,我不由得扫她一眼,她正望着屋顶发呆,我忽然想起过去,那时候她看着房顶,然后说我要离婚。现在她谁的老婆也不是,没人要她。 
  妈,我要走了你怎么办? 
  她没有动,也不看我:那还不好办? 
  怎么办?我追问道。 
  我呀,我还住这儿。你上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我说。 
  当然,我也可以和姥爷他们住,那样省点钱,可是不自由。 
  你要自由干什么?我恶狠狠地说。 
  她扭头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不管怎么样,人还是得靠自己,你说呢? 
  我没理她。 
  当然,要能有个好工作就更好了! 
  这时一股恶气猛冲头顶:他妈的那些王八蛋就该死! 
  谁?她有些犹疑地问。 
  没谁。我! 
  你干吗死呀!你可不能死,那还不如我死呢。 
  不行,干吗你死!我没好气地说。 
  她一下笑出声来,哟,还舍不得你妈呀。 
  废话。 
  她扔下报纸走过来,坐到我身边,小床被她压得吱嘎乱响。王高,你要好好的,听见吗?好好的。将来让他们看看。 
  我忍了忍,点点头。 
  她摸摸我的肩膀,半天又说:孩子,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去看看姥爷。 
  干吗? 
  我和他提过,能不能给你找个工作…… 
  干吗? 
  什么干吗,要不下礼拜天怎么样? 
  要去你去。你爱和他们怎么着我不管。 
  你,你也不能老这样啊。 
  哪样儿? 
  她眨眨眼。 
  我觉得挺好。你不是说想有个好工作吗?他们怎么不管你呀! 
  她舔舔嘴唇。 
  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他们怎么不来? 
  我妈不回答,眼神一闪一闪,颤抖抖的。她站起身,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我家除了床还是床,没别的地方待。   
  没有子弹(29)   
  过了一小会儿,她把脸在衣袖上使劲蹭蹭,抬起头。 
  不愿意就算了。我买面条去。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给姥爷寄了封信,就写了四个字:你的下场。 
  信里我装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军营里的枪声》,说的是一个美国将军,立过大功什么的,士兵见他就跟见了爷爷,人称“魔鬼司令”。忽然他得病了,一查,是他妈艾滋病。结果他给了自己一枪子儿,玩儿完了。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凉冰凉,很舒服。 
  大雪纷纷扬扬那么洁白,一落到地上就变得湿唧唧黑乎乎的,汽车不住地乱按喇叭,刺耳的声音响成一片。 
  天慢慢黑了,雪还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好几次差点摔跟头,结果真摔了个大跟头。我坐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心里一阵激动,就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雪球。我本来想砸公共汽车,接着又想砸骑车的,后来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车,可砸的东西太多啦,我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我的手失去了知觉。 
  我妈的脸凑得很近,一说话一股酸味儿,你别起来,躺着休息,多喝水,这有一满壶,千万记着吃药,不会忘吧?我没忘,心里都明白,我病了,发烧,躺了好几天了。可有一件事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别急,慢慢想想。 
  对,有人死了,是龙生,没错儿,就是他,他死了。 
  现在我开始怀疑死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在我爷死的时候。大伙儿说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吗? 
  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翻来覆去地思索,最后觉得想明白了,死不是别的,什么都不是,死只是再不能见面的意思。然而想明白这点对我一点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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