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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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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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拂袖而去。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闯北,他们在国共之间的枪声和饥荒的景色里长途跋
涉,那种年月谁还会筹钱来让他们一展手艺?他们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处招睐生意。我祖父
满怀着造桥的雄心大志,却很不合时宜地走在那个热衷于破坏的时代里。到头来这班人马不
得不丧失最初的纯洁,他们什么活都干,连洗刷僵尸和掘坟也不放过,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
不至于抛尸在荒野。孙有元在那极为艰难的时刻,仍然让他们跟着自己毫无希望地乱走,我
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当成共产党的游击队,遭受
了国军的袭击,这班满怀过时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离死别。

    那时候我祖父他们这班穷光蛋全睡在河滩上,第一排子弹射来时,孙有元竟然安然无
恙,他还撑起身体大声询问谁在放鞭炮。然后他看到身旁一个师弟的脸已被打烂了,有月光
下如摔破的鸡蛋似的一塌糊涂,我那睡意朦胧的祖父撒腿就跑,他沿着河边跑去时嗷嗷乱
叫,可当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裤裆,他就立刻哑口无言了。孙有元心想坏了,睾丸被打掉了。
尽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拚命奔跑。孙有元一气跑出了几十里,那时他感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
透了,他没想那是不是汗水,只觉得血要流光了,他赶紧停住脚步,伸手去按住裤裆里的伤
口,这么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睾丸。最初他吓一跳,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仔细一摸
才知道它们仍然健在。我祖父后来就坐到了一棵树下,长时间地摸着被汗水浸湿的睾丸,嘿
嘿笑个不停。当他对自己的安全确信无疑之后,他才想到那班在河滩上的师兄弟,那个师弟
被打烂的脸使他嚎啕大哭。显而易见,孙有元已经无法继续祖业了,他年方二十五,却要被
迫去体会当初父亲告老还乡时的凄凉心情。我年轻的祖父在这年春节临近的时候,踏上了一
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脸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父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后,就一病不起,曾祖母花完所有的积蓄都无法唤回他
往昔的生气,于是又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到头来连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
的晚上,我祖父破衣烂衫身无分文地回到家中时,他的父亲已经病归黄泉,他的母亲则躺在
死去的父亲身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缠身的曾祖母对她儿子的回来,只能用响亮急
促的呼吸声来表达喜悦了。我祖父就这样携带着贫困回到了贫困的家中。这是我祖父年轻时
最为凄惨的时刻,家中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送进当铺,而在这春节的前后,他也无处去出
卖体力换回一些柴米。束手无策的孙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顶着凛冽的寒风,扛起他父
亲的遗体往城里跑去。我年轻的祖父竟然异想天开地想把死去的父亲送进当铺,一路上我祖
父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尸赔礼道歉,同时挖空心思寻找理由来开脱自己。我曾祖父的遗体在那
间四处漏风的茅屋里挨冻了两天两夜,然后又被我祖父在呼啸的北风里扛了三十来里路,当
他被放到城里当铺的柜台上时,已经如一根冰棍一样僵硬无比了。我祖父眼泪汪汪地恳求当
铺的掌柜,说自己不是不孝,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告诉掌柜:

    “我爹死了没钱收作,我娘活着躺在屋里没钱治病。做做好事吧,过几天我就将爹赎回
去。”

    当铺的掌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这辈子没听说过死人还能当钱。他捂着鼻子连连挥
手:

    “不收,不收。这里不收金菩萨。”

    大年初一他以为可以讨个好口,使我曾祖父荣幸地成为了一尊身价连城的金菩萨。

    可我不识时务的祖父依然连连哀求,于是三个伙计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曾祖父推了下
去。我那僵硬的曾祖父像一块石板一样掉落在地,发出了坚硬的声响。孙有元赶紧抱起他的
父亲,仿佛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父是否摔坏了。紧接着一股冷水浇在了我祖父头上,在
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当铺的伙计就开始清扫被我曾祖父玷污了的柜台。这使孙有元勃然大
怒,他对准一个伙计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家伙的身体就像弹弓上射出的泥丸,弹出去跌
倒在地。我强壮无比的祖父使足力气又把柜台抛翻过去,另外的几个伙计举着棍棒朝孙有元
打来,孙有元只能举起他父亲的遗体,去抵挡和进攻他们。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挥动
着那具僵尸,把整个当铺搅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孙有元得到父亲遗体的有力支持,将那几个
伙计打得惊慌失措。他们谁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尸,以免遭受一年的厄运,那个时代的迷信使
孙有元的勇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当我祖父挥起他的父亲,向那个面如土色的掌柜击去
时,轮到孙有元惊慌了,他把父亲的脑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声可怕的声响使我祖父蓦然
发现自己作孽了,他那时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将父亲的遗体作为武器。父亲的脑袋已被打
歪过去,我祖父经历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扛起父亲的遗体窜出门去,在凛冽的寒风
里奔跑起来。然后孙有元就像一个孝子一样痛哭流涕了,那时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树下
面,怀抱我损坏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父亲打歪的脑袋扳回来。

    孙有元埋葬了父亲以后,并没有埋葬贫困,此后的几天里,他只能挖些青草煮熟了给母
亲吃。那是一些长在墙角下有着粉绿颜色的小草,孙有元不知道那是益母草。于是他惊喜无
比地看到卧床不起的母亲,吃了这种草后居然能够下地走路了。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
塞顿开,他极其天真地以为明白了一个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实什么本事都
没有,无非是割一堆青草像喂羊一样去喂病人。因此他放弃了去城里打短工的念头,我祖父
作为石匠之后,决定像一个郎中那样医治百病了。

    兴致勃勃的孙有元知道刚开始必须上门问诊,日后名声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为人治病。
他背起了一篓子杂草,开始了走家串户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个捡破烂似的到处吼叫:

    “草药换病啦。”他风格独特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付贫穷的样子让人将信将
疑。到头来还真有一户人家请他上门就诊,我祖父行医生涯第一个病人,也是最后一个,是
个腹泻不止的男孩。面对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孙有元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号脉问
诊,就从篓子里抓出了一把青草给患者的家人,让他们煮熟了给孩子吃。当他们满腹狐疑看
着那把青草时,孙有元已经走到了屋外,继续他的喊叫:

    “草药换病啦。”当孩子的家人从屋里追出来,用虔诚的疑惑向我祖父发出询问时,我
实在惊讶孙有元竟然还能胸有成竹地告诉他们:

    “他吃了我的药,我就带走他的病啦。”

    这个可怜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后,立刻上吐下泻绿水,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从而让
我曾祖母在一个下午,胆战心惊地看到了十多个男人气势汹汹走来的情景。

    我祖父那时候一点也不惊慌,他让脸色苍白的母亲回到屋里去,又将屋门关上,自己则
微笑着极其友好地迎候他们。死者的家人和亲属是来向孙有元讨命的,我祖父面对这班脸色
铁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们回去。他们根本就不会来聆听孙有元冗长的
废话,而是一拥而上,将我祖父团团围住,几把铮亮的锄头对准了他闪闪发亮的脑门。经历
过国军枪林弹雨的孙有元,那时候显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别说才十多个
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样打得他们伤痕累累。死到临头的孙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
们给弄糊涂了。这时候我祖父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对他们说:“让我把衣服脱了,再和你们
打。”

    说着孙有元拨开一把锄头,走到屋前推开了房门,他进去后还十分潇洒地用脚踢上了
门。我祖父一进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样销声匿迹了,那班复仇者在外面摩拳擦掌,他们不知道
我祖父已经越窗而逃,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严阵以待。他们左等右等不见孙有元出来,才感
到情况不妙,踢开房门以后,屋内空空荡荡。随后他们看到了我祖父背着他母亲,在那条小
路上已经逃远了。我祖父不是一憨乎乎的乡巴佬,越窗而逃证明了他是有勇有谋的。

    孙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后,他便很难终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样,
挤身于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么几次他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日本人的枪炮声。我祖父是那个
时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着我曾祖母扭着小脚在路上艰难行走,于是他始终背着母亲,
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在那些尘土飞扬的路上,跟随着逃亡的人流胡乱奔走。直到后来的一个夜
晚,精疲力竭的孙有元脱离了人流,将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树下,自己走远去找水后,
他才不用再背着母亲奔走了。连日的奔波让我虚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树下一躺倒就昏昏
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睡着后被一条野狗吃了。童年时我的思维老是难
以摆脱这恶梦般的情景,一个人睡着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慌的事。当我
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树下,我的曾祖母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条野狗伸出很长的舌头一直舔到自
己的鼻子,凶狠地望着我的祖父。母亲凄惨的形象,使孙有元像个疯子一样哇哇大叫,我祖
父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条野狗一样张开嘴巴扑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
的嗷叫吓坏了,它立刻调转方向逃跑。气疯了的孙有元竟然去追赶逃跑的狗,他追赶时的破
口大骂无疑影响了他的速度。到头来狗跑得无影无踪后,我祖父只能气急败坏同时又眼泪汪
汪地回到母亲身旁。孙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响亮的哭声使那个
夜晚显得阴森可怖。

    孙有元埋葬了母亲以后,他脸上由来已久的自信便一扫而光,他极其伤感地在逃亡的路
上随波逐流,母亲的死使他的逃亡顷刻之间失去了意义。因此当我祖父在一庭残垣前最初见
到我祖母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片水流的哗哗声。我祖母那时身上富贵的踪影已经丝毫不
见,她衣衫褴褛地坐在杂草之上,恍惚的眼神从披散的头发中望到了我祖父凄凉的脸。被饥
饿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后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着了。年轻的孙有元就这样得到
了一个可以作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无目标地漂荡。经历了饥饿和贫困长时间掠夺的孙有
元,背着我祖母往前走去时,他年轻的脸上红光闪闪。风烛残年

    祖父摔坏腰以后,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叔叔。这个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个
小集镇上干着让人张开嘴巴,然后往里拔牙的事。据说他和一个屠夫,还有一个鞋匠占据了
一条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继承了我祖父曾经有过的荒唐的行医生涯,但他能够长久地
持续下来,证明了他的医术不同我祖父那种纯粹的胡闹。他撑开宽大的油布伞,面对嘈杂的
街道,就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迹斑驳的白大褂,便能以医生自居了。他
面前的小方桌上推着几把生锈的钳子,和几十颗血迹尚在的残牙。这些拔下的牙齿是他有力
的自我标榜,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招睐着那些牙齿摇晃了的顾客。

    一天上午,当祖父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怀抱一把破旧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前面走
过时,我和哥哥十分惊奇。他临走时都没和我父母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异样的
神态,我和哥哥趴在后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缓慢地走去。是母亲告诉我们:“他去你们叔
叔那里。”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厄运来到
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孙光平以他年龄的优势,先于我得到了一个书包。那一刻在我童年
记忆里闪闪发亮,在我哥哥即将获得上学机会的那个傍晚,我的父亲,兴致勃勃的孙广才,
以莫名其妙的骄傲坐在门槛上,声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里的孩子吵架——“一
个你就打他,两个你赶紧逃回家。”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时候。我哥哥虔诚的神色,使我
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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