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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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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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时候。我哥哥虔诚的神色,使我
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道理,并不觉得那已经是废话了。

    我父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乡巴佬,任何时髦的东西他都一学就会。当我哥哥背上书包第
一次走向城里的学校时,孙广才站在村口给予他最后的提醒。他一个成年人学电影里坏人的
腔调实在是滑稽可笑,他扯开嗓子大喊:

    “口令。”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这个八岁的孩子转身来回答时,并没有
转述父亲昨晚纷繁复杂的教导,而是简单明了地喊道:“一个就打,两个逃回家。”

    在这表达欢欣场面的另一侧,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绳子无声地从我身旁走过,去山坡
上捡柴了。孙有元那时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壮,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摆动的脚走去时,
溅了我一脸的尘土,使我当时对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兴奋变得灰蒙蒙一片。我祖父的厄运和
我哥哥的兴奋紧密相连,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当我和弟弟还依然满足于在池塘边摸螺蛳
时,第一次从城里学校回来的孙光平,已经懂得用知识来炫耀自己了。我无法忘记孙光平最
初背着书包回来的耀武扬威,我八岁的哥哥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显然后一个动
作是对学校老师的摹仿。然后他在池塘旁边坐下来拿出课本,先是对着太阳照一照,接着十
分矜持地阅读了。我和弟弟那时候目瞪口呆,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头在空中
飞去。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广才背着满脸死灰的孙有元奔跑过来。我的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
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
出可是两个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腰部
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时更
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告诉别人:“腰弯不下去。”他
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而至的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
劳而食的生活。在我离开南门前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样迅速变得
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
活。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自出门沿着那
条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以后似乎还要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一个月
以后,总是在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村口,
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抚摸我们
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出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
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先抢到那
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记得有一次哥哥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
趾高气扬,我因为一无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
道,我哭泣着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解使他老泪横流,他抬起手背擦
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
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给我的父母:“爷爷哭啦。”从而
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现在回想
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风那样在我
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
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
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
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
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
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吓。祖
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
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
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
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
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
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
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
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
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
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
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
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
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
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恐慌在我祖
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
然,我哥哥在训斥他:“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
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
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
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
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
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
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
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
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
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
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
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
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
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的安详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
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
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
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
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很不在
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
“是你吗?”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
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咕哝。弟弟
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精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
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十分糊涂的摇头。我弟弟毕竟是
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为要命的是他那时候突
然被屋外的鸟鸣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
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
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身体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
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怒火面前和我一样害
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一声尖利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
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间,选择了让
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岁了,说话嘴里还
含个球似的咕哝咕哝说不清楚。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吓里摆脱出来,
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
吓似的战战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是我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六岁的孩
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阴影一样,始终缠绕着
我。我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
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驳的墙角,用一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
栗,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碗是你打碎的。”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
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走,用响亮的喊叫来
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不是我。”祖父对自
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
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同时我越来越明确到自
己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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