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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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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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
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
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
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身体在雨中
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你回去。”我祖父竟敢
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半晌才
说:“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
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
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一律以反革命论处。共产党人破除
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
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
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
欣慰的微笑告诉他们:“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
晴啦。”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
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
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
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
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
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
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
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
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
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消失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
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
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
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
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
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
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
说,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对
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
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那个雨水飞扬的上午,
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
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东西似
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我的魂呵,
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
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
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
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裂开的嘴里
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父
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我父亲从田里回来
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
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
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
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儿子啊,爹不能不
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
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
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可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
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
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
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当他最后感
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
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
信。”

    祖父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现
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经紧密
相连。对我来说,祖父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母合二为一了。我弟弟对祖父即将
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缝里窥视祖父。而且时时
跑出去向我哥哥报信:“还没有死。”他向孙光平解释:“爷爷的肚皮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父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
门以后,心怀不满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父仍
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听到了祖父嗡嗡的声音:“我要死
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父亲才真正重视祖父死的决心,当我父亲惊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后,这两个冤
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交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床上,我从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
温厚地和祖父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相信父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
形于色的孙广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孙有元准备
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在远处的大嗓门:“一个人不吃饭还能
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孙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身体问他的儿
子:

    “棺材呢?”这使我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他从房间里
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我父
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
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父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午,我父亲手提两根木条像个小
偷似的走了进来,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达命令,让他敲打木件。一惯大大咧咧的父亲突
然贼头贼脑地出现,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后他挺直了身体,推开祖父的屋门,用孝子的声
音说:“爹,木匠请来了。”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体露出了欣慰的笑
容。那时我游手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光明将木条满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
残杀。我弟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极为迅速
地投入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这时他完全忘记
了自己真正的职业,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喘吁吁的呐喊声,在那个上午的阳
光里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饭前他才回来,那时他两手空空。当我父亲
追问他木条扔哪去时,孙光明一脸的糊涂,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晌,那神态仿佛是他从未碰
过木条似的。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棺材。”能使他灵魂得
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白无力的嗓音里,飘荡着饥渴的沙沙声。他生前最后
的奢望,由于我弟弟的马虎,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了。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父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已经不屑一
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可以干点事。他将木条
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你也不能光吃不干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父以安慰的声响。我处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
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以后的那些日子,尽
管祖父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
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到我眼中时,我会感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父亲和家庭的
仇恨,正是在为祖父催死的敲打声里发展起来的。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父亲在无意之中向
我施加了残忍的刑罚。我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出现了惊奇与热闹。那些经历了
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的老人,对我祖父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虔诚。孙有元对待菩萨
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说法使我祖父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
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
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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