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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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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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
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党无神论的教育,他们对自己长辈的言论嗤之以
鼻。就像孙广才训斥孙有元那样,那些可爱的老人都被训斥成是年龄长到狗身上去了,越活
越糊涂。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父敲打着单调的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
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职业。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
我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脱身了。屋外嘈杂的声响
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重现了他年轻时遭受国军子弹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
在屋里大声呼喊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父亲走进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
擞地坐在床上,向孙广才打听是不是哪家失火了。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准备立刻就死的,可
是三天下来他越躺越有精神。尽管孙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东西了,我那言语不多的母亲总
还是盛一碗饭走进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现实的饥饿面前,曾经有过激烈的犹豫,不过
最后还是屈服于饥饿的力量。我母亲每次都会拿着一只空碗出来。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一息。于是
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当我母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父房门,我祖父故伎重演叫
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亲,冲着我祖父喊叫:“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
死。”

    我母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父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人说:“你们听说过死人吃东西
没有?”

    事实上祖父并不像父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感受,他对
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时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进入一劳永
逸的境地。当我父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在生命的末日
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为何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阳光里摇晃时,
吹来的东南风里漂浮着植物的气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闻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维断定了
自己迟迟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关。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父亲发泄过
多的怒气之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
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的谨慎模
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
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盘旋的那群麻雀。孙有元要
我父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魂吓走,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
体内。我祖父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嗡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父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草人,你就别再折腾啦。”村
里的那些老人从牢骚满腹的孙广才那里得知这些时,并不像我父亲认为的那样是孙有元在瞎
折腾。我祖父认为灵魂仍在附近飞翔,对他们来说是真实可信的。那个中午,那时我不再敲
打木条。我看到几个老人拿着两个稻草人走来了,虔诚的神态在阳光下有着一种离奇的庄
严。他们将一个稻草人靠在我们门口的墙上,另一个放在孙有元的窗旁。正如后来他们向孙
广才解释的那样,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成全我祖父顺利地升天。我祖父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
三天里孙有元的状况一落千丈,当我父亲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虫般细
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他已
丧失起码的胃口,我母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父亲疑神疑鬼地在那两个
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日没有洗澡,后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将尿流
在了床上。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下来,他连续两个上午走到祖父
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父亲断言孙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
天上午我父亲没有走入祖父的房间,他说是吃不消里面的臭气。他要我母亲进屋去看看祖父
怎么样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说:“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
和黄鼠狼一样,你要捉它时它就放个臭屁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爷要逃走啦,
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我母亲从祖父屋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她的双手将围裙的下摆捏成一团,对孙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亲像是被凳子发射出去似的,窜进了祖父的房间,过了一会十分紧张地走出来,手
舞足蹈地说:

    “死啦,死啦。”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状态里走进走
出。我粗心大意的父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
孙广才扛着锄头哭丧着脸满村去叫人,然后在祖母的坟旁和几个乡亲为孙有元挖起了长眠之
坑。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足的人,那几个乡亲挖完坟坑准备回家时,我的父亲在他们身
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要帮到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父抬出来,他
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父亲点
头哈腰地对他说:

    “死人都这样。”我的祖父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身体抬了起
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脱了昏迷之后的孙有元向他们露出了嘿嘿一
笑。我祖父突然出现的笑容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在屋外听到了里面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
声,随即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最为强壮的王跃进吓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连
声说: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这么做。”

    我父亲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王跃进说:“他娘的,还活着
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入孙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儿子以后,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
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勃然大怒,他还没有从祖父屋里出来就叫骂起来:

    “你死个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床上。”孙有元细水
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确定了孙
有元将会立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漫长。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个夏日
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树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父突然出现。

    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的孙有元,竟然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像个学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
地走出来。这情景把我们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不安里,一直没死的
事实使他感到焦虑和忧心忡忡。他艰难地走到门槛旁,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孙有元对我们的
吃惊视而不见,他像是一袋被遗忘的地瓜那样搁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嘟哝:
“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亲走到他床边时,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孙广才。祖
父当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则我父亲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他后来告诉我们,祖父那时的
眼神仿佛要把他顺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亲没有逃跑,应该说是没法逃跑。孙广才的手
已被他临终的父亲紧紧捏住。我祖父的眼角滚出了两滴细小的泪水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
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乱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要我母
亲进去看看。比起父亲来,母亲显得镇静多了。显然她走进去时略有迟疑,可她出来时是一
步一步走来的,她告诉我父亲:

    “已经冰凉了。”我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父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只走来走去的鸡。可是没过多
久,他的脸色悲伤起来,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泪,随后他抹着眼泪哭泣了。我听到他喃喃
自语:“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
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父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
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那就是一种
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蹒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
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袱。要
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阳光般的温暖和安慰。祖父打败了父亲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内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
己的不满。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父在家中的糟糕
处境越加明显。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
旗息鼓了。我父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
让我祖父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父必须学会忍饥挨
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欲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
那张仿佛饱尝损失的脸,使我祖父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
父母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
些日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舌头,兢兢业业地舔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
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
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母亲将那一小碗饭
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
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付罪该万死
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
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
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这碗可是要传
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
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
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
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
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惯信心十足的父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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