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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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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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长久是一种良性的社会存在。终有一天,要么因它而阻碍社会的健康发展,要么
有健康发展的社会来战胜它,别无他途。同样,一批与正常人情相背逆的人,哪怕
是万人瞩目的成功者,也无以真正地自立历史,并面对后代。应该说,这是科举制
度在中国书生身上留下的又一遗憾。

  不知道当年升沉于落第和及第狂潮中的书生,有几个曾突然领悟到科举对自己
的人格损害?我相信一定会有不少,否则我们就读不到那么多鞭辟入里的记载了。
但是,一种由巨大的政治权力所支撑的国家行为,怎么会被少数明白人的抱怨所阻
遏呢?而这少数明白人的明白,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我曾注意到,当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进士,一高兴就到长安平康里的妓院玩乐
。平康里的妓女,也乐意结交进士,但交谈之下,新科进士常常发觉这些妓女才貌
双全,在诗文修养、历史知识、人物评论等方面不比自己差,当然,她们没有资格
参加科举考试。面对这些妓女,新科进士们多年苦求、一朝得意的全部内容都立即
退色,唯一剩下的优越只不过自己是个男人。男人以知识求官职,妓女以美色求生
存,而男人的那一点知识,她们却在谈笑中一一降伏。我不知道这些男人,是否因
此而稍感无聊?

  男人有家眷而抛舍亲情,妓女有感情而无以实现,两相对视,谁的眼睛会更坦
然一点?幸好发现一条史料,说福建泉州晋江人欧阳詹,进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
玩,与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约返京后略加处置便来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
子苦思苦等终于成疾,临终前剪髻留诗。欧阳詹最后见到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
悲痛而死亡。这件事,好像可以成为戏曲作家编剧的题材,而我感兴趣的只是,终
于有一位男人,一个进士,在他的人格结构深处,进士的分量不重,官职的价值不
高,却可以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这种爱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他的死亡
,以一种正常人情的力量,构成了对许多进士残缺人格的嘲笑。

  科举制度在人格构建上的诸多弊端,至少不可能被当时的决策者彻底洞悉。他
们中有不少人也是从科举的路途而踏上高位的,无法看透自己和同道们身上的根本
性隐疾,但是他们却感到了科举制度所遇到的麻烦。就像一屋子喝醉的人谁也没有
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只感到桌面的倾斜、杯盘的摇晃。他们开始整治科举制度,只
在具体操作规程上着眼,出了很多新点子,又遇到很多新障碍,消消停停千余年,
终于没有走通。
 
余秋雨《山居笔记》
                  遥远的绝响  

                            一

      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

      岂止不敢动笔,我甚至不敢逼视,不敢谛听。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否真地存
  在过。如果不予怀疑,那么我就必须怀疑其他许多时代的许多人物。我曾暗自判
  断,倘若他们真地存在过,也不能代表中国。但当我每次面对世界文明史上那些
  让我们汗颜的篇章时,却总想把有关他们的那些故事告诉异邦朋友。异邦朋友能
  真正听懂这些故事吗?好像很难.因此也惟有这些故事能代表中国。能代表中国
  却又在中国显得奇罕和落寞,这是他们的毛病还是中国的毛病?我不知道。

      像一阵怪异的风,早就吹过去了,却让整个大地保留着对它的惊恐和记忆。
  连历代语言学家赠送给它的词汇都少不了一个“风”字:风流、风度、风神、风
  情、风姿……确实,那是一阵怪异的风。

      说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是在讲魏晋。

      我之所以一直躲避着它,是因为它太伤我的精神。那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
  人格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的平庸。平庸既
  然已经习惯也就会带来安定,安安定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的各种文化
  现象似乎已成为我们的职业和使命。有时也疑惑,既然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再
  谈来谈去又有什么意义?但真要让我进入一种震惊和陌生,依我的脾性和年龄,
  毕竟会却步、迟疑。

      半年前与一位研究生闲谈,不期然地谈到了中国文化中堪称“风流”的一脉
  ,我突然向他提起前人的一种说法:能称得上真风流的,是“魏晋人物晚唐诗”
  。这位研究生眼睛一亮,似深有所悟。我带的研究生,有好几位在报考前就是大
  学教师,文化功底不薄,因此以後几次见面,魏晋人物就成了一个甩不开的话题
  。每次谈到,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涌动,但每次都谈不透。

      前不久收到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副教授唐冀明博士赐赠的大作《魏晋清谈》,
  唐先生在书的扉页上写道,他在台北读到我的一本书,“惊喜异常,以为正始之
  音复闻于今。”唐先生所谓“正始之音”,便是指魏晋名士在正始年间的淋漓玄
  谈。唐先生当然是过奖,但我捧着他的题词不禁呆想:或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们
  已经与自己所惊恐的对象产生了默默的交流。
  
      那么,干脆让我们稍稍进入一下吧。我在书桌前直了直腰,定定神,轻轻铺
  开稿纸。没有哪一篇文章使我如此拘谨过。



                                  二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出现过一批名副其实的铁血英雄,播扬过一种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普及过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政治逻辑,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摄、崇
  拜、窥测、兴奋而变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们相继谢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间龙
  争虎斗了大半辈子,他们的年龄大致相仿,因此也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人间
  。像骤然挣脱了条条绷紧的绳索,历史一下子变得轻松,却又剧烈摇晃起来。英
  雄们留下的激情还在,后代还在,部下还在,亲信还在,但统制这一切的巨手却
  已在阴暗的墓穴里枯萎;与此同时,过去被英雄们的伟力所掩盖和制服着的各种
  社会力量又猛然涌起,为自己争夺权力和地位。这两种力量的冲撞,与过去英雄
  们的威严抗衡相比,低了好几个社会价值等级。于是,宏谋远图不见了,壮丽的
  鏖战不见了,历史的诗情不见了,代之以明争暗、斗上下其手、投机取巧,代之
  以权术、策反、谋害。当初的英雄们也会玩弄这一切,但玩弄仅止于玩弄,他们
  的奋斗主题仍然是响亮而富于人格魅力的。当英雄们逝去之后,手段性的一切成
  了主题,历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来的精神魂魄,进入到一种无序状态。专制的
  有序会酿造黑暗,混乱的无序也会酿造黑暗。我们习惯所说的乱世,就是指无序
  的黑暗。

      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无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时期”。

      曹操总算是个强悍的英雄了吧,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六十六岁便撒手尘寰。照理,他有二十五个儿子,其
  中包括才华横溢的曹丕和曹植,应该可以放心地延续一代代的曹氏基业了,但众
  所周知,事情刚到曹丕、曹植两位亲兄弟身上就已经闹得连旁人看了也十分心酸
  的地步,哪有更多的力量来对付家族外部的政治对手?没隔多久,司马氏集团战
  胜了曹氏集团,曹操的功业完全烟飞灰灭。这中间,最可怜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
  点政治热情的文人名士了,他们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况这些英雄及他们
  的家族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识分子,在周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
  人集团,等到政治斗争一激烈,这些文人名士便纷纷成了刀下之鬼,比政治家死
  得更多更惨。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魏晋乱世,文人名士的生命会如此不值钱。思考的结
  果是:看似不值钱恰恰是因为太值钱。当时的文人名士,有很大一部分人承袭了
  春秋战国和秦汉以来的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军事学思想,无论在实际的智能
  水平还是在广泛的社会声望上都能有力地辅佐各个政治集团。因此,争取他们,
  往往关及政治集团的品位和成败;杀戮他们,则是因为确确实实地害怕他们,提
  防他们为其他政治集团效力。

      相比之下,当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体人格形象还比较
  模糊,而到了魏晋时期被杀的知识分子,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不一样了。他们早
  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迹、品格、声誉,都随着他们的鲜血,渗入中华大地
  ,渗入文明史册。文化的惨痛,莫过于此;历史的恐怖,莫过于此。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
    
      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
    
      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

      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口边的横
  跨千年的第一流诗人,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够解救他们、为他
  们辩护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对他们的死,大家都十分漠然,也许有几天曾成为
  谈资,但浓重的杀气压在四周,谁也不敢多谈。待到事过境迁,新的纷乱又杂陈
  在人们眼前,翻旧帐的兴趣早已索然。于是,在中国古代,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杀
  历来引不起太大的社会波澜,连后代史册写到这些事情时的笔调也平静得如古井
  静水。

      真正无法平静的,是血泊边上低眉躲开的那些侥幸存活的名士。吓坏了一批
  ,吓得庸俗了、胆怯了、圆滑了、变节了、噤口了,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从
  肢体结构到神经系统都是这样,不能深责;但毕竟还有一些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便从
  黑暗、混乱、血腥的挤压中飘然而出。



                                  三

      当年曹操身边曾有一个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书记官叫阮[王禹],生了个
  儿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因此他注定要面对“后英雄时期”的乱
  世,目睹那么多鲜血和头颅了。不幸他又充满了历史感和文化感,内心会承受多
  大的磨难,我们无法知道。

      我们只知道,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
  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  
  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地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
  ,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
  ,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
  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一天,他就这样信马游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
  最激烈的地方。山上还有古城遗迹,东城屯过项羽,西城屯过刘邦,中间相隔二
  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武涧。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天风浩荡,落叶满山,阮籍
  徘徊良久,叹一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的这声叹息,不知怎么被传到世间。也许那天出行因路途遥远他破例带了
  个同行者?或是他自己在何处记录了这个感叹?反正这个感叹成了今後千余年许
  多既有英雄梦、又有寂寞感的历史人物的共同心声。直到二十世纪,寂寞的鲁迅
  还引用过,毛泽东读鲁迅书时发现了,也写进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鲁迅
  凭记忆引用,记错了两个字,毛泽东也跟着错。

      遇到的问题是,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指向着谁?

      可能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
  。在一个没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刘
  、项无论胜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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