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公子，”顾惜朝便停了脚步，没有回头，听身后那人道：“……好自为之。”
唇角挂上那惯常的若有似无的笑容，迎上那浑身白衣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沾染的人的目光，挑衅着扬眉。看那人终逃了开去。不觉得又得意了几分。
心里……却不一定真的在乎这来来回回的较量……
他不知道自己想着见那人，还是不想见那人。
难保这真是最后一面了呢？……
宣和五年，平州留守张觉叛宋，完颜宗望领兵城下。大战一触即发。
23
戚少商看着那人一骑风尘冲下山坡。王小石跃下去时看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
他是想有人能护他周全……可那人，是顾惜朝……而顾惜朝，从不要人保护。
他似乎想笑，却反而紧皱了眉头。
远远的看见金兵的大营……乱了，可人数却有些顶不上四千余人……他刚刚愣神的功夫，就听到一阵喊杀声，从自己所在的这一片林里，不过相隔了三四里地，冲杀出一片人。
他看见那匹营外徘徊的马儿惊了，不分方向的跑了下去，却仍有人，不知谁的箭，射下了它。那匹马，也是全身乌黑的，比墨音要年轻几岁。那人临走，他亲手把马缰递在那只青白的手里的。
若是墨音在，是不是会冲进去救他的主人？
他看着，直到尘埃落定。
不知什么时候，天边被夕阳染成了血色。金人在营前把死去的人分成两堆。
一堆随便乱沓起来的。
一堆整齐排列的。
戚少商看着……仔细看着……
忽然心里绞痛……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痛彻到心底。他怎么回的城，不知道了。只知道张觉那时正在府门口，面前听着一具人，盖着白布。他窜过去掀了，看见一张不认识的，布满皱纹的脸，才发现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了出来一样。他的手生疼的，他这才低头看。
满手的鲜血……
满手的刺芒……
想来那棵树也留下了伤痕吧……
可是他不在乎。若不是知道那人，若不是他的知音……若不是他是戚少商……
他已经替远在千里的墨音冲了进去！
可是他知道那人，他也是那人的知音，戚少商。
他于是拿着那块白布，生生的掩去了眼里的波动。
“张大人，对不起。”他把手摊开，将染了血的白布递过去。
他不想说话的。可是还是说了三句：
“他们败了。”
“他们明天大概就会攻城。”
“请大人另找人带兵。戚某受制于人，难免要拖后腿。”
然后笑笑。
听那人传饭，找大夫。摇了摇头。
“谢大人，只给些绷带伤药镊子就是，我自己能处理。若没有其他的事，戚某先告辞。”
那人不在了，一口吃食何必特意吃？
他要拿些人命来抵偿他现在所受的苦痛。那大概要……很多人命才行……
顾惜朝醒了。
又或者说他根本没睡。
满眼的月光让他微微眯了眼，听到新出现的一些隐没在火堆的声音，风声，马的嘶鸣中，痛苦的呻吟。
没有尝到甜头的，原来不只他们。他掀起嘴角。那月光，倒有些像某把剑闪出的银光。
越被血液浸润，越是明亮。
他闭上眼，放松的伸展一下四肢，听到有脚步声，听到头顶的门上锁链敲打。感到有人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脸。
懒得睁眼，他笑道：
“今晚月色特别好，太子好雅兴。”
那人灼烧得怒气中忽然冲进了一丝清凉。听白愁飞的声音：
“太子，众人都在中军帐列位。”
“……让他们等着！八十九人，花了本太子多少年的心血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夜之间全完了！不惜从燕京……”
“太子！”听白愁飞截断了那人的话，顾惜朝这才睁眼有些不满的道：
“白楼主。为何打断太子的话？顾某这才放下燕京的心。”眼睛看到白愁飞没有表情的脸，看到旁边那气得几乎扭曲的脸，才觉得有些意思。
等被人拽起来，顾惜朝顺手卸了那几人的腕子，拨开那人横在自己脖间的剑，从划出的小伤口那里揩出一个血滴，看了看，轻笑道：“不就是要顾某出去么，太子说就是了。这么大阵仗顾惜朝可消受不起。”
那人冷笑着把剑随便扔了，上前了两步。
“戚少商好本事……听白先生说，是看着你们离开的。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抓捕来营救，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侠义？你一个人要顶八十九人的命……顾公子，忍着点，会很疼。”
顾惜朝微偏头若有似无的笑着，挑高了眉毛看那人的脸色，仿佛看一处戏：
“太子说笑了，抓了我们回来，不就是要拷问？跟那八十九个内应是不是死了，到底是死在戚少商手里还是张觉手里有什么关系？拷问不就是让人疼痛难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忽然笑出了声，“可惜顾某才随着完颜宗磐进城四天就被白楼主的好手腕给拿了，这张觉的底细一点都还不知道。若是知道，自当现在就说了。何必要等到挨了刑才说？”
看到那人怒极了，却冷静下来的脸，顾惜朝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年级轻轻有这样的定力，很不容易。若是自己当年，怕是杀手早下了几百次。
所以当那人冷笑一声忽然点了自己几处大｜穴，手上下翻飞卸掉了自己四肢的关节，纵被人牵扯了去固定在刑架上，他也没有恨和恼怒。虽已忍不住呻吟了两声，冷汗一路流到地上。他仍笑着开口。只不过急促的呼吸已经掩饰不了了。
“太子好功夫……”体内气血不通，随着说话已留下一道血丝来。语气，只是纯然的试探甚至加了些赞赏。
完颜宗望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谢顾公子夸奖。你也该知道，我大金最自豪就是接骨，自然不会不了解拆骨。有白先生指点一二，修习几日，你们中原人说的内力也不过如此。”
顾惜朝强咽了口中的血。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那口血却又涌上来，从口里喷出来。
“……你越忍着，血气翻滚的越厉害。疼，就叫出来啊。”完颜宗望道。脱了筋骨的手脚被牵扯，痛得是神经脉络，没有间歇的，不能习惯的，不能忍耐的……那人却忍了，若不是额上的冷汗映照了火光，若不是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若不是他尚且控制不了的颤抖，若不是他唇边的血红，大概谁也看不出这人正受着苦。
他还笑着。
顾惜朝是一直笑，他深喘了一气道：“……看太子的内力，已修习了一年不到，半年有余……原来……原来白楼主当日也在燕京城内……敢问……”他抬起头来，看着那站着，便隔离出一遭的漠然的人影，“当日完颜晟来时，屋外多出来的那几个人可是白楼主的？……不过那么几个人，要杀我二人倒是够了，杀……杀完颜晟……似乎少多了吧……”看完颜宗望回头淡漠的一眼，顾惜朝笑了，他本要笑出了声。可只能压下。
只要出声，大概就真的会喊叫出来。他能说完整句话已没有力气再去分辨笑声和嘶吼。
身上不只是疼，只是无尽的酸麻。却无法去疏解，只能越来越严重。明明能感到手腕脚腕的金属，却是动一个手指都做不到的。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也能听到血脉体内的喧嚣。他咬唇，却莫名想起一个人。便松了些力道，只咬紧了牙关。
白愁飞微微躬身道：“当日那人亲随的数量确实出乎白某意料。”看着完颜宗望微微蹙起的眉毛，不禁叹
定力随已经是同龄人不能相比，却依旧冲动……他还年轻了几岁……
从袖兜里摸出了小瓶，递了上去，
“偶然得来的，服用后伤口一个月内不能止血。给他个痛快，岂不是便宜了他。”
完颜宗望接了，打量了一眼，道：“好！就让他疼上一个月，伤口慢慢溃烂而死……也低偿的上我大金死在他手上的将士英灵了。”把药瓶给了旁边，将外袍脱了去，内袍袖子挽高，连襟掖在腰带里。来到刑具架子前，淡淡的道：
“白先生不去看看王小石？”
顾惜朝看白愁飞的眼神只凌厉了那么一瞬，便微拜了一下，看自己一眼，往外去。张口吞了唇边的药丸，他轻轻微笑了。
那人选了鞭子……当然是鞭子。
挑衅的目光没有半丝躲闪恐惧。
受了第一下时。他斟酌了一下是该僵着不动，还是该扯了手脚躲闪。
却发现那两种疼痛，竟然分不出那个更厉害些。
挥鞭，挥鞭，挥鞭。
完颜宗望有些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实现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或者他只是想看看那人求饶的样子。因疼痛而嘶喊的样子。因恐惧而出卖朋友亲人的样子。
可那人不。他昏了，一次，一次，一次……
却没有求饶，没有喊，没有出卖谁……他甚至没有再开口。醒了，便看自己一眼，被火映出些赤黄的唇边明显的笑意。
他笑什么。
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为什么能一直忍！
完颜宗望恨，他恨，没有原因。没有底线。
他只是一下一下的越来越用力……直到有一人忽然出现在这地方。他停了手，看那人。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恨。
只有怀有希望的人，才会忍耐别人不能忍耐的疼痛。他的希望越大，能忍耐的疼痛也越多……如果他终于放弃了自己，就是绝望了……
那人眼神里似乎有些非常熟悉的东西。完颜宗望忽然回神。把手里浸血的鞭子扔了，冷笑道：“世子大驾，惶恐至极。这地方阴冷的很，还是快些离去免得连累本太子受皇叔的责备。”
完颜宗磐微垂了眼睑，只是笑笑，看架上的顾惜朝，有人拿了冷水泼，也是一径的昏迷，身上的衣服被血染的乱了，苍白的脸隐没在湿漉漉的头发里，发间的梅花簪子，却出奇的香艳着……几乎到了嘲笑所有人的地步。地上的水，火光里，只见波光粼粼。
“连个人都弄不醒了！”听那人怒道。忙有人去拎了另外一个桶来，兜头浇上，那人低吟一声醒来。目光有些散了……却依旧是微微一笑。一片的坦然。身子颤得厉害，那人是管不了了。
完颜宗望换了一条一丈多长的银色鞭子，退了两步站开，见那玄色身影不动，只觉得火气更大了。沉声道：“世子什么意思。”
完颜宗磐微叹一口气转身道：“……太子，用这九位银鞭顾惜朝今天必死无疑了。他的命虽然也不值什么。留着能捉了戚少商不是比现在杀了他要好得多？他们这群人少一个抵得上杀几百个普通宋兵了。再说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众人都在中军帐里惶惶然不能心安，这才让我跑一趟。还是商量大计为好。”
完颜宗望冷笑道：“世子好口才阿。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扔了手里的鞭子，转身就走。
完颜宗磐看他人影消失，这才吩咐把顾惜朝放下来。听得那人唇边溢出一串痛呼，倾身过来，看手法已知道是谁做的。
“……把他先放地上。”沉吟一刻，伸手把那人的关节上了，又吩咐找人抬水，对牢头狱监看了一眼，道：“怎么做，说给我听听。”
那几人赶忙下拜道：“自然是梳洗干净了上药保命……斗胆禀告世子，太子殿下给他吃了药，据说伤口不能愈合的……”
“我也没说不能让他死。”完颜宗磐冷冷的说，“不过要了人命也别想瞒过我的眼睛……要收拾几个小卒，皇兄他该不会搏我的面子吧……”
众人都被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敢说什么。
回头吩咐一个侍卫留下看着，完颜宗磐看那人刚醒了一刻，此际又昏了过去。目光落在发间的梅花簪上，伸手取下。没想到近了些，竟闻到一股奇香……
敛眉又看了那人一眼，转身去了。比起这满眼血色的营帐，外面的风霜，几乎冷洌得多。
更适合梅花，不是么……
闻到鼻间的清香，顾惜朝慢慢睁开眼睛。看那人手足无措的跪在身旁。眸子里月色撩人。他微微抬起一手，那人接在掌里，被熟悉的温暖引得这些天头一次觉得浑身痛得厉害，不由得皱了眉。张嘴把药丸含了，那人含一口水，俯下身来……
那么温柔的唇……小心翼翼的，让他发笑。却呛了半口，胸腔里一阵火辣。好容易再抬眼，脸上两滴微凉。那人握了剑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怒气喷在自己脸上。想伸手……可是很疼。
“哭什么？一点小伤。”他笑。
一点小伤？浑身的绷带缠满了。因为伤口不能愈合，又要保他的命，把止血草药捣碎了直接敷在伤口上，绷带包了，却还是有血色……他到底有多少血可以这样糟塌……戚少商又红了眼眶，深吸了两口气，这才平复了过去。在那人额头上轻吻一下，温度微微有些高。伸手抚摸他的头顶，只觉得连月光都在伤害他。
“带了多少人来？”眼神绕一圈，没见血，也没有伤。好。
“我一个。”小心把枕头抽了，单子遮盖了那人的头顶，薄被子掖好了，把剑给那人拿着，把人抱起来。
“就这么出去？”
“就这么出去。”他恨道。早知道该杀了那帮子兔崽子，他现在心里的火气大得很。耳边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倒消减了些。戚少商只能苦笑。
“回江南去，不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