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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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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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只见外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安了六双杯箸,一个人托着盘子,取 
出八个菜碟,两把洒壶,放在桌上。青云立起身来说:“太太老爷们请坐罢。” 
德慧生道:“怎样坐呢?”德夫人道:“你们二位坐东边,我们姐儿俩坐西 
边,我们对着这月洞窗儿,好看景致。下面两个坐位,自然是他们俩的主位 
了。”说完大家依次坐下,青云待壶斟了一遍酒。逸云道:“天气寒,您多 
用一杯罢,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说:“是的,当真我们喝一杯罢。” 
     大家举杯替二云道了谢,随便喝了两杯。德夫人惦记靓云,向逸云道: 

…  10…

   “您才说靓云为什么下乡?咱娘儿们说说不要紧的。”逸云叹口气道:“您 
  别笑话!我们这个庙是从前明就有的,历年以来都是这样。您看我们这样打 
  扮,并不是像那倚门卖笑的娼妓,当初原为接待上山烧香的上客:或是官, 
  或是绅,大概全是读书的人居多,所以我们从小全得读书,读到半通就念经 
  典,做功课,有官绅来暗着讲讲话,不讨人嫌。又因为尼姑的装束颇犯人的 
  忌讳,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说看见尼姑不吉样,所以我们三十岁 
  以前全是这个装束,一过三十就全剃了头了。虽说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 
  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 
  情,却说是犯着祖上的清规,不敢妄为的。”德夫人道:“然则你们这庙里 
  人,个个都是处女身体到老的吗?”逸云道:也不尽然,老子说的好: ‘不 

                                                                                 ① 
  见可欲,使心不乱。’若是过路的客官,自然没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绅衿 , 
  常来起坐的,既能夹以诙谐,这其中就难说了!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 
  被情丝系缚,也是有的。但其中十个人里,一定总有一两个 守身如玉,始终 
  不移的。” 
       德夫人道:“您说的也是,但是靓云究竟为什么下乡呢?”逸云又叹一 
  口气道:“近来风气可大不然了,到是做买卖的主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 
  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俺这靓云师弟,今年才 
  十五岁,模样长得本好,人也聪明,有说有笑,过往客官,没有不喜欢他的。 
  他又好修饰,您瞧他这屋子,就可略见一斑了。前日,这里泰安县宋大老爷 
  的少爷,带着两位师爷来这里吃饭,也是庙里常有的事,谁知他同靓云闹的 
  很不像话,靓云起初为他是本县少爷,不敢得罪,只好忍耐着;到后来,万 
  分难忍,就逃到北院去了。这少爷可就发了脾气,大声嚷道: ‘今儿晚上如 
  果靓云不来陪我睡觉,明天一定来封庙门。’老师父没了法了,把两师爷请 
  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难星。昨儿 
  下午,那个张师爷好意,特来送信说: ‘你们不要执意,若不教靓云陪少爷 
  睡,庙门一定要封的。’昨日我们劝了一晚上,他决不肯依,你们想想看罢, 
  老师父听了没有法想,哭了一夜,说: ‘不想几百年的庙,在我手里断送掉 
  了!’今天早起才把靓云送下乡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云、素云、紫 
  云三位师兄在此等候封门。” 
       说完,德夫人气的摇头,对慧生道:“怎么外官这么利害!咱们在京里 
  看御史们的折子,总觉言过其实,若像这样,还有天日吗?”慧生本已气得 
  脸上发白,说:“宋次安还是我乡榜同年呢!怎么没家教到这步田地!”这 
  时外间又端进两个小碗来,慧生说:“我不吃了。”向逸云要了笔砚同信纸, 
  说:“我先写封信去,明天当面见他,再为详说。” 
       当时逸云在佛柜抽屉内取出纸笔,慧生写过,说:“叫人立刻送去。我 
  们明天下山,还在你这里吃饭。”重新入座。德夫人问:“信上怎样写法?” 
  慧生道:“我只说今日在斗姥宫,风闻因得罪世兄,明日定来封门。弟明日 
  下山,仍须借此地一饭,因偕同女眷,他处不便。请缓封一日,俟弟与阁下 
  面谈后,再封何如?鹄候玉音。”逸云听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壶满斟了一遍 
  酒,摘了青云袖子一下,起身离座,对德公夫妇请了两个双安,说:“替斗 
  姥娘娘谢您的恩惠。”青云也跟着请了两个双安。德夫人慌忙道:“说那儿 

① 绅衿 (shēn jīn,音呻今)——绅,大带,士大夫所服用;衿,青衿,学中生员的服式。旧时泛指地方绅 

士和在学的人。 

…  11…

话呢,还不定有用没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云楞着个脸说道:“这信要不着劲,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 
逸云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吗?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 
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 
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挫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 
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您听听罢。他 
怕京官老爷们写信给御史参他。你瞧着罢!明天我们这庙门口,又该挂一条 
彩绸、两个宫灯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说着,小碗大碗俱已上齐,催着拿饭吃了好上山。霎时饭已吃毕,二云 
退出,顷刻青云捧了小妆台进来,让德夫人等匀粉。老姑子亦来道谢,为写 
信到县的事。德慧生问:“山轿齐备了没有?”青云说:“齐备了。”于是 
大家仍从穿堂出去,过客堂,到大门,看轿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见有人挑了 
一肩行李。轿夫代说是客店里家人接着信,叫送来的。慧生道:“你跟着轿 
子走罢。”老姑子率领了青云、紫云、素云三个小姑子,送到山门外边,等 
轿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称:“明天请早点下山。”轿子次序仍然是德 
夫人第一,环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残第四。 
     出了山门,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约数十步始有石级数层而已。行不甚 
远,老残在后,一少年穿库灰搭连,布棉袍,青布坎肩,头上戴了一顶新褐 
色毡帽,一个大辫子,漆黑漆黑拖在后边,辫穗子有一尺长,却同环翠的轿 
子并行。后面虽青不见面貌,那个雪白的颈项,却是很显豁的。老残心里诧 
异,山路上那有这种人?留心再看,不但与环翠轿子并行,并且在那与环翠 
谈心。山轿本来离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轿子的人,不过低一头的光景,所 
以走着说话甚力便当。又见那少年指手画脚,一面指,一面说,又见环翠在 
轿子上也用手指着,向那少年说话,仿佛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 
么缘故,忽见前面德夫人也回头用手向东指着,对那少年说话;又见那少年 
赶走了几步,到德夫人轿子跟前说了两句,见那轿子就渐渐走得慢了。老残 
正在纳闷,想不出这个少年是个何人,见前面轿子已停,后面轿子也一齐放 
下。 
     慧生、老残下轿,走上前去,见德夫人早已下轿,手搀着那少年,朝东 
望着说话呢。老残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觉大笑,说道:“我当是谁, 
原来是你哟!你怎儿不坐轿子,走了来吗?快回去罢。”环翠道:“他师父 
说,教他一直送我们上山呢。”老残道:“那可使不得,几十里地,跑得了 
吗?”只见逸云说道:“俺们乡下人,没有别的能耐,跑路是会的。这山上 
别说两天一个来回,就一天两个来回也累不着。” 
     德夫人向慧生、老残道:“您见那山涧里一片红吗?刚才听逸云师兄说, 
那就是经石峪,在一块大磐石上,北齐人刻的一部 《金刚经》。我们下去瞧 
瞧好不好?”慧生说:“哪!”逸云说:“下去不好走,您走不惯,不如上 
这块大石头上,就都看见了。”大家都走上那路东一块大石上去,果然一行 
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连那“我相人相众生相”等字,都看得出来。 
德夫人问:“这经全吗?”逸云说:“本来是全的,历年被山水冲坏的不少, 
现在存的不过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问道:“那北边有个亭子干什么的?” 
逸云说:“那叫晾经亭,仿佛说这一部经晾在这石头上似的。” 
     说罢各人重复上轿,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树洞。两边都是古柏交柯, 
不见天日。这柏树洞有五里长,再前是水流云在桥了。桥上是一条大瀑布冲 

…  12…

  下来,从桥下下山去。逸云对众人说:“若在夏天大雨之后,这水却下从桥 
  下过,水从山上下来力量过大,径射到桥外去;人从桥上走,就是从瀑布底 
  下钻过去,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说完,又往前行,见面前有“回马岭”三个字,山从此就险峻起来了, 
  再前,过二天门,过五大夫松,过百丈崖,到十八盘。在十八盘下,仰看南 
  天门,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从天上挂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 
  些害怕,轿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烟歇歇脚力。环翠向德夫人道:“太太您怕不 
  怕?”德夫人道:“怎么不呢?您瞧那南天门的门楼子,看着像一尺多高, 
  你想这够多么远,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轿夫脚底下一滑。我们就成了肉 
  酱了?想做了肉饼子都不成。”逸云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这里自 
  古没闹过乱子,您放心罢。您不信,我走给您瞧。”说着放开步,如飞似的 
  去了。走得一半,只见逸云不过有个三四岁小孩子大,看他转过身来,面朝 
  下看,两只手乱招。德夫人大声喊道:“小心着,别栽下来!”那里听得见 
  呢?看他转身,又望上去了。这里轿夫脚力已足,说:“太太们请上轿罢。” 
  德夫人袖中取出块花绢子,来对环翠道:“我教你个好法子,你拿手绢子把 
  眼梅上,死活存亡,听天由命去罢。”环翠说:“只好这样。”当真也取块 
  帕子将眼遮上,听他去了。 
       顷刻工夫已到南天门里,听见逸云喊道:“德太太,到了平地啦,您把 
  手帕子去了罢!”德夫人等惊魂未走,并未听见,直至到了元宝店门口停了 
  轿。逸云来搀德夫人,替他把绢子除下。德夫人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见 
  两头都是平地,同街道一样,方敢挪步。老残也替环翠把绢子除下,环翠回 
  了一口气说:“我没摔下去罢!”老残说:“你要摔下去早死了!还会说话 
  吗?”两人笑了笑,同进店去。原来逸云先到此地,分付店家将后房打扫干 
  净,他复往南天门等候轿子,所以德夫人来时,诸事俱已齐备。这元宝店外 
  面三间临街,有柜台发卖香烛元宝等件,里边三间专备香客住宿的。 
       各人进到里间,先在堂屋坐下,店家婆送水来洗了脸。天时尚早,一角 
  斜阳,还未沉山。坐了片刻,挑行李的也到了。逸云叫挑夫搬进堂屋内,说: 
   “你去罢。”逸云问:“怎样铺法?”老残说:“我同慧哥两人住一间,他 
  们三人住一间,何如?”慧生说:“甚好。”就把老残的行李放在东边,慧 
  生的放在西边。逸云将东边行李送过去,就来拿西边行李。环翠说“我来罢, 
  不敢劳您驾。”其时逸云已将行李提到西房打开,环翠帮看搬铺盖。德夫人 
  说:“怎好要你们动手,我来罢。”其实已经铺陈好了。那边一付,老残等 
  两人亦布置停妥。逸云赶过来,说道:“我可误了差使了,怎么您已经归置 
  好了吗?”慧生说:“不敢当,你请坐一会歇歇好不好?”逸云说声:“不 
  累,歇什么!”又往西房去了。慧生对老残说:“你看逸云何如?”老残说: 
   “实在好。我又是喜爱,又是佩服,倘若在我们家左近,我必得结交这个好 
  友。”慧生说:“谁不是这么想呢?” 
       慢提慧生、老残这边议论。却说德夫人在庙里就契重逸云,及至一路同 
  行,到了一个古迹,说一个古迹,看他又风雅,又泼辣,心里想:“世间那 
  里有这样好的一个文武双全的女人?若把他弄来做个帮手,白日料理家务, 

                                                        ① 
  晚上灯下谈禅;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认嫡庶 ,姊妹称呼我也是甘心 

① 嫡庶 (dí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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