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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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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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灯下谈禅;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认嫡庶 ,姊妹称呼我也是甘心 

① 嫡庶 (díshù,音嘀数)——庶,是指宗法制度下家庭的旁支,与 ‘嫡’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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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的。”自从打了这个念头,越发留心去看逸云,见他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笑起来一双眼又秀又媚,却是不笑起来又冷若冰霜。趁逸云不在眼前时,把 
  这意思向环翠商量。环翠喜的直蹦说:“您好歹成就这件事罢,我替您磕一 
  个头谢谢您。”德夫人笑道:“你比我还着急吗?且等今晚试试他的口气, 
  他若肯了,不怕他师父不肯。”究竟慧生姻缘能否成就,且听下回分解。 

② 蝤蛴 (qiú qí,音酋祈)——古书上指天牛的幼虫,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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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阳偶阴奇参大道 男欢女悦证初禅 

     却说德夫人因爱惜逸云,有收做个偏房的意思,与环翠商量。那知环翠 
看见逸云,比那宋少爷想靓云还要热上几分。正算计明天分手,不知何时方 
能再见,忽听德夫人这番话,以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见,所以欢喜的了不得, 
几乎真要磕下头去,被德夫人说要试试口气,意在不知逸云肯是不肯,心想 
倒也不错,下觉又冷了一段。说时,看逸云带着店家婆子摆桌子,搬椅子, 
安杯箸,忙了个够,又帮着摆碟子。摆好,斟上酒说:“请太太们老爷们坐 
罢,今儿一天乏了,早点吃饭,早点安歇。”大家走出来说:“山顶上那来 
这些碟子?”逸云笑说:“不中吃,是俺师父送来的。”德夫人说:“这可 
太费事了。” 
     闲话休提,晚饭之后,各人归房,逸云少坐一刻,说:“二位太太早点 
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说:“你上那几去?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吗?” 
逸云说:“我有地方睡,您放心罢。这家元宝店,就是婆媳两个,很大的炕, 
我同他们婆媳一块儿睡,舒服着呢。”德夫人说:“不好,我要同你讲话呢。 
这里炕也很大,你怕我们”:三个同睡不暖和,你就抱副铺子里预备香客的 
铺盖,来这儿睡罢。你不在这儿,我害怕,我不敢睡。”环翠也说:“你若 
不来,就是恶嫌咱娘儿们,你快点来罢。”逸云想了想,笑道:“不嫌脏, 
我就来。我有自己带来的铺盖,我去取来。” 
     说着,便走出去,取进一个小包袱来,有尺半长,五六寸宽,三四寸高。 
环翠急忙打开一看,不过一条薄羊毛毯子,一个活脚竹枕而已。看官,怎样 
叫活脚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两头安两片短毛竹,有枢轴,支起来像个小 
几,放下来只是两片毛竹,不占地方: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当。且说 
德夫人看了说:“嗳呀!这不冷吗?”逸云道:“不要他也不冷,不过睡觉 
不盖点不像个样子;况且这炕在墙后头烧着火呢,一点也不冷。”德夫人取 
表一看,说:“才九点钟还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我们随便胡说乱 
道好不好呢?”逸云道:“即使一宿不睡,我也不困,谈谈最好。”德夫人 
叫环翠:“劳驾您把门关上,咱们三人上炕谈心去,这底下坐着怪冷的。” 
     说着三人关门上炕,炕上有个小炕几儿,德夫人同环翠对面坐,拉逸云 
同自己并排坐,小小声音问道:“这几说话,他们爷儿们听不着,咱们胡说 
行不行?”逸云道:“有什么不行的?您爱怎么说都行。”德夫人道:“你 
别怪我,我看青云、紫云他们姐妹三,同你不一样,大约他们都常留客罢?” 
逸云说:“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究竟庙里比不得住家,总有点忌讳。” 
德夫人又问:“我瞧您没有留过客,是罢?”逸云笑说:“您何以见得我没 
有留过客呢?”德夫人说:“我那么想,然则你留过客吗?”逸云道:“却 
真没留过客。”德夫人说:“你见了标致的爷们,你爱不爱呢?”逸云说: 
 “那有不爱的呢!”德夫人说:“既爱怎么不同他亲近呢?”逸云笑吟吟的 
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您想一个女孩儿家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什么都 
知道了,又在我们这个庙里,当的是应酬客人的差使。若是疤麻歪嘴呢,自 
不必说;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两件新衣裳,客人见了自然人 
人喜欢,少不得甜言蜜语的灌两句。我们也少不得对人家瞧瞧,朝人家笑笑, 
人家就说我们飞眼传情了,少不得更亲近点。这时候您想,倘若是个平常人 
倒也没啥,倘若是个品貌又好,言语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而 
然的那个心就到了这人身上了。可是咱们究竟是女孩儿家,一半是害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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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害怕,断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话,‘三言两语成夫妻’,毕竟得避忌点儿。 
      “记得那年有个任三爷,一见就投缘,两三面后别提多好。那天晚上睡 
了觉,这可就胡思乱想开了。初起想这个人跟我怎么这么好,就起了个感激 
他的心,不能不同他亲近;再想他那模样,越想越好看;再想他那言谈,越 
想越有味。闭上眼就看见他,睁开眼还是想着他,这就着上了魔,这夜觉可 
就别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时候,脸上跟火烧的一样,飞热起来。用个 
镜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个样子,别说爷们看了要动心,连我自己看了 
都动心。那双眼珠子,不知为了什么,就像有水泡似的,拿个手绢擦擦,也 
真有点湿禄禄的。奇怪!到天明,头也昏了,眼也涩了,勉强睡一霎儿。刚 
睡不大工夫,听见有人说话,一骨碌就坐起来了。心里说: ‘是我那三爷来 
了罢?’再定神听听,原来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扫地呢。歪下头去再睡,这一 
觉可就到了晌午了。等到起来,除了这个人没第二件事听见,人说什么马褂 
子颜色好,花佯新鲜,冒冒失失的就问: ‘可是说三爷的那件马褂不是?’ 
被人家瞅一眼笑两笑,自己也觉得失言,臊得脸通红的。停不多大会儿,听 
人家说,谁家兄弟中了举了。又冒失问: ‘是三爷家的五爷不是?’被人家 
说: ‘你敢是迷了罢。’又臊得跑开去。等到三爷当真来了,就同看见自己 
的魂灵似的,那一亲热,就不用问了。可是闺女家头一回的大事,那儿那么 
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启口,人家也不敢轻易启口,不过于亲热亲热罢哩! 
      “到了几天后,这魔着的更深了,夜夜算计,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亲近。 
又想他要住下这一夜,有多少话都说得了;又想在爹妈跟前说不得的话,对 
他都可以说得。想到这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后来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 
衣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帐幔子;我要他替我做什么被褥;我要他买什么木 
器;我要问师父要那南院里那三间北屋,这屋子我要他怎么收拾,各式长桌、 
方桌,上头要他替我办什么摆饰,当中桌上、旁边墙上要他替我办坐钟、挂 
钟;我大襟上要他替我买个小金表;我们虽不用首饰,这手肐膊上实金镯子 
是一定要的,万不能少;甚至妆台、粉盒,没有一样不曾想到。这一夜又睡 
不着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这样办不能?又想任三爷昨日亲口对我说 ‘我真 
爱你,爱极了。倘若能成就咱俩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愿;我就送了 
命,我也愿意,古人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不知你心里有 
我没有?’我当时怪臊的,只说了一句: ‘我心同你心一样。’我此刻想来 
要他买这些物件,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腻的,我要大毛 
做两套,是什么颜色,什么材料;中毛要两套;小毛要两套;棉、夹、单、 
纱要多少套,颜色花纹不要有犯重的。想到这时候,仿佛这无限若干的事物, 
都已经到我手里似的。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么衣裳,十五我穿什么衣 
裳;二月二龙抬头,我穿什么衣裳;清明我穿什么衣裳;四月初八佛爷生日, 
各庙香火都盛,我应该穿什么衣裳;五月节,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阳, 
十月朝,十一月冬至,十二月腊,我穿什么衣裳;某处大会,我得去看,怎 
么打扮;某处小会,我也得去,又应该怎样打扮。青云、紫云他们没有这些 
好装饰,多寒蠢,我多威武。又想我师父从七八岁抚养我这么大,我该做件 
什么衣服酬谢他;我乡下父母我该买什么东西叫他二老欢喜欢喜,他必叫着 
我的名儿说: ‘大妞儿,你今儿怎么穿得这么花绍?真好看煞人!’又想二 
姨娘、大姑姑,我也得买点啥送他,还没有盘算得完,那四面的鸡子,胶胶 
角角,叫个不住。我心里说这鸡真正浑蛋,天还早着呢!再抬头看,窗户上 
已经白洋洋的了,这算我顶得意的一夜。 

…  16…

        “过了一天,任三爷又到庙里来啦,我抽了个空儿,把三爷扯到一个小 
  屋子里,我说: ‘咱俩说两句话。’到了那屋子里,我同三爷并肩坐在炕沿 
  上我说:‘三爷我对你说……’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这么不害臊的人呢? 
  人家没有露口气,咱们女孩儿家倒先开口了。这一想把我臊的真没有地洞好 
  钻下去,那脸登时飞红,拔开腿就往外跑。三爷一见,心里也就明白一大半 
  了,上前一把把我抓过来望怀里一抱,说: ‘心肝宝贝,你别跑,你的话我 
  知道一半啦,这有什么害臊呢?人人都有这一回的,这事该怎么办法,你要 
  什么物件?我都买给你,你老老实实说罢!’” 
       逸云说:“我那心勃腾勃腾的乱跳,跳了会子,我就把前儿夜里想的事 
  都说出来了。说了一遍,三爷沉吟了一沉吟说: ‘好办,我今儿回去就禀知 
  老太太商量,老太太最疼爱我的,没那个不依。俺三奶奶暂时不告诉他,娘 
  们没有不吃醋的,恐怕在老太太跟前出坏。就是这么办,妥当,妥当。’话 
  说完了,恐怕别人见疑,就走出来了。我又低低嘱咐一句: ‘越快越好,我 
  听您的信儿。’三爷说: ‘那还用说。’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 
  他到大门口,他还站住对我说: ‘倘若老太太允许了,我这两天就不来,我 
  托朋友来先把你师父的盘子讲好了,我自己去替你置办东西。’我说: ‘很 
  好,很好。盼望着哩!’ 
        “从此,有两三夜也没睡好觉,可没有前儿夜里快活,因为前儿夜里只 
  想好的一面。这两夜,却是想到好的时候,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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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热,一霎凉,仿佛发连环疟子似的。一天两天还好受, 
  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怎么还没有信呢?俗语说的好,真是七窍里冒火, 
  五脏里生烟。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买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里埋怨他, 
   ‘你买东西忙什么呢?先来给我送个信儿多不是好,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 
  的干么呢?’到了第四天,一会儿到大门上去看看,没有人来;再一会儿又 
  到大门口看看,还没有人来!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到得三点多钟,只 
  见大南边老远的一肩山轿来了,其实还隔着五六里地呢,不知道我眼怎么那 
  么尖,一见就认准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喜欢可就不要说了!可是这四五里外 
  的轿子,走到不是还得一会子吗?忽然想起来,他说倘若老太太允许,他自 
  己不来,先托个朋友来跟师父说妥他再来。今儿他自己来,一定事情有变! 
  这一想,可就是仿佛看见阎罗王的勾死鬼似的,两只脚立刻就发软,头就发 
  昏,万站不住,飞跑进了自己屋子,梅上脸就哭。哭了一小会,只听外边打 
  粗的小姑子喊道: ‘华云,三爷来啦!快去罢!’二位太太,您知道为什么 
  叫华云呢?因为这逸云是近年改的,当年我本叫华云。我听打粗的姑子喊, 
  赶忙起来,擦擦眼,匀匀粉,自己怪自己:这不是疯了吗?谁对你说不成呢? 
  自言自语的,又笑起来了!脸还没匀完,谁知三爷已经走到我屋子门口,揭 
  起门帘说: ‘你干什么呢?’我说:‘凤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脸的。’ 
        “我一面说话,偷看三爷脸神,虽然带着笑,却气像冰冷,跟那冻了冰 
  的黄河一样。我说: ‘三爷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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