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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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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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面说话,偷看三爷脸神,虽然带着笑,却气像冰冷,跟那冻了冰 
  的黄河一样。我说: ‘三爷请坐。’三爷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条桌旁边小 
  椅上坐下,小姑子揭着门帘,站着支着牙在那里瞅。我说:‘你还不泡茶去!’ 
  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爷两个人脸对脸,白瞪了有半个时辰,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到小姑子送进茶来,吃了两碗,还是无言相对。我耐不住了,我说: ‘三 
  爷,今儿怎么着啦,一句话也没有?’三爷长叹一口气,说: ‘真急死人, 

① 疟 (nüè,音虐)子——疟疾。通称疟子,有的地方叫脾寒。 

…  17…

我对你说罢!前儿不是我从你这里回去吗?当晚得空,我就对老太太说了个 
大概。老太太问得多少东西,我还没敢全说,只说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 
算盘一算,说:“这不得上千的银子吗?”我就不敢言语了。老太太说:“你 
这孩子,你老子千辛万苦挣下这个家业,算起来不过四五万银子家当,你们 
哥儿五个,一年得多少用项。你五弟还没有成家,你平常喜欢在山上跑跑, 
我也不禁止。你今儿想到这种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银子,还有将来呢? 
就不花钱了吗?况且你的媳妇模样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们两口子 
也怪好的。去年我看你小夫妇很热,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说是为这华云, 
所以变了心了。我做婆婆的为疼爱儿子,拿上千的银子给你干这事,你媳妇 
不敢说什么,他倘若说: ‘赔嫁的衣服不时样了。’要我给他做三二百银子 
衣服,明明是挤我这个短儿,我怎么发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来赶罗 
我,我又怎么样?我不给他们做,他们当面不说,背后说, ‘我们制买点物 
件,姓任的买的,还在姓任的家里,老太太就不愿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银子, 
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愿意。也不知道是护短呢, 
是老昏了!’这话要传到我耳朵里,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儿子, 
你替我想想,你在外边快乐,我在家里受气,你心里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妇 
是不贤慧的,同你吵一回,闹一回,也还罢了;倘若竟仍旧的同你好,格外 
的照应你,你就过意得去吗,倘若依你做了去,还是永远就住在山上,不回 
家呢?还是一边住些日子呢?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妇,你连老娘都不 
要了,你成什么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时,还得在家里住些时,是不用说 
的了。你在家里住的时候,人家山上又来了别的客,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 
你花钱买的衣裳真好看,穿起来给别人看;你买的器皿,给别人用;你买的 
帐幔,给别人遮羞;你买的被褥,给人家盖;你心疼心爱心里怜惜的人,陪 
别人睡;别人脾气未必有你好,大概还要闹脾气;睡的不乐意还要骂你心爱 
的人,打你心爱的人,你该怎么样呢?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孩子,把你娘的 
话,仔细想想,错是不错?依我看,你既爱他,我也不拦你,你把这第一个 
傻子让给别人做,你做第二个人去,一样的称心,一样的快乐,却不用花这 
么多的冤钱:这是第一个办法。你若不以为然,还有第二个办法:你说华云 
模样长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聪明,对你又是十二分的恩爱,你且问他是为 
爱你的东西,是为爱你的人?若是为爱你的东西,就是为你的钱财了,你的 
钱财几时完,你的恩爱就几时断绝;你算花钱租恩爱,你算算你的家当,够 
租几年的恩爱?倘若是爱你的人,一定要这些东西吗?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 
他的心,若不要东西,真是爱你;要东西,就是假爱你。人家假爱你,你真 
爱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话: ‘剃头挑子一头想’吗?我共总给你一百银子, 
够不够你自己斟酌办理去罢!”’” 
     逸云追述任三爷当日叙他老太太的话到此已止,德夫人对着环翠伸了一 
伸舌头说:“好个利害的任太太,真会管教儿子!”环翠说:“这时候虽是 
逸云师兄,也一点法子没有吧!”德夫人向逸云道:“你这一番话,真抵得 
上一卷书呢!任三爷说完这话,您怎么样呢?”逸云说:“我怎么呢?哭罢 
咧!哭了会子,我就发起狠来了。我说: ‘衣服我也不要了!东西我也不要 
了!任么我都不要了!您跟师父商议去罢!’任三爷说:这话真难出口,我 
是怕你着急,所以先来告诉你,我还得想法子,就这样是万不行!您别难受。 
缓两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说: ‘您别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钱来, 
不还是老太太给吗?倒成了个骗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对不住您老太太 

…  18…

了!’那一天就这么,我们俩人就分手了!” 
     逸云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烦,愿意听,话还长着呢!” 
德夫人道:“愿意听,愿意听,你说下去罢。”且听下回分解。 

…  19…

                      第四回 九转成丹破壁飞 七年返本归家坐 

       却说逸云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爷果然托了个朋友来跟师父谈论,把 
  以前的情节述了一遍,问师父肯成就这事不肯?并说华云已经亲口允许甚么 
  都不要,若是师父肯成就,将来补报的日子长呢。老师父说道: ‘这事听华 
  云自主。我们庙里的规矩可与窑子里不同:窑子里妓女到了十五六岁,就要 
  逼令他改装,以后好做生意;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 
  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其中便有难于严禁之处,恐怕伤犯 
  客人面子。前几十年还是暗的,渐渐的近来,就有点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 
  还是个半暗的事。您只可同华云商量着办,倘若自己愿意,我们断不过问的。 

                                                                             ① 
  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说,在先也是本庙里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这比丘尼本应该 
  是童贞女的事,不应该沾染红尘;在别的庙里犯了这事,就应逐出庙去,不 
  再收留,惟我们这庙不能打这个官话欺人。可是也有一点分别:若是童女呢, 
  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庙里供给,别人的衣服,童女也可以穿,别人的物件, 
  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尘事,他就算犯规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项,俱得自己 
  出钱制买,并且每月还须津贴庙里的用项。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也须摊在 
  他们几个染尘人的身上。因为庙里本没有香火田,又没有缘簿,但凡人家写 
  缘簿的,自然都写在那清修的庙里去,谁肯写在这半清不浑的庙里呢?您还 
  不知道吗?况且初次染尘,必须大大的写笔功德钱,这钱准也不能得,收在 
  公账上应用。您才说的一百银子,不知算功德钱呢?还是给他置买衣服同那 
  动用器皿呢?若是功德钱,任三爷府上也是本庙一个施主,断不计较;若是 
  置办衣物,这功德钱指那一项抵用呢,所以这事我们不便与闻,您请三爷自 
  己同华云斟酌去罢。况且华云现在住的是南院的两间北屋,屋里的陈设,箱 
  子里的衣服,也就不大离值两千银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来,照他 
  这一百银子的牌子,那一间屋子也不称,只好把厨房旁边堆柴火的那一叫间 
  小屋腾出来给他,不然别人也是不服的。您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听了这番话,就来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想师父这话也确是实 
  情,没法驳回。我就对那朋友说, ‘叫我无论怎么寒蠢,怎么受罪,我为着 
  三爷都没有什么不肯,只是关着三爷面子,恐怕有些不妥,不必着急,等过 
  一天三爷来,我们再商议罢。’那个朋友去了,我就仔细的盘算了两夜。我 
  起初想,同三爷这么好,管他有衣服没衣服,比要饭的叫化子总强点;就算 
  那间厨房旁边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瞧那戏上王三 
  姐抛彩球打着了薛平贵,是个讨饭的,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 
  贵,落后做了西凉国王,何等荣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 
  薛平贵,我这算什么呢?就算我苦守了十六年,任三爷做了西凉国王,他家 
  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还不是斗姥宫的穷姑子吗?况且皇上家恩典,虽准 

          ① 
  其貤封 ,也从没有听见有人说过:谁做了官貤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况一 
  个姑子呢! 《大清会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条吗?想到这里,可就凉了半截 
  了!又想我现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马五爷做的,马褂是牛大爷做的,还有许多 
  物件都是客人给的;若同任三爷落了交情,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马五爷、 

① 比丘尼——佛教名词。梵文Bhi ksuni 的音译,一译“芯尼”。佛教出家五人(其余四人为比丘、沙弥、 

沙弥尼、式叉摩那)之一。指已受具足戎的女性,俗称尼姑。 
①  (yí,音遗)封——通“移”。转移;转手。封,帝王把爵位或土地赐给臣子。 

…  20…

牛大爷来的时候不问吗?不告诉他不行,若告诉他,被他们损两句呢?说: 
 ‘你贪图小白脸,把我们东西都断送了!把我们待你的好意,都摔到东洋大 
海里去,真没良心!真役出息!’那时我说什么呢?况且既没有好衣服穿, 
自然上不了台盘,正经客来,立刻就是青云他们应酬了,我只好在厨房里端 
菜,送到门帘子外头,让他们接进去,这是什么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饭,刷 
洗锅碗是我的差使。这还罢了。顶难受是清早上扫屋子里的地!院子里地是 
火工扫,上等姑子屋里地是我们下等姑子扫。倘若师兄们同客人睡在炕上, 
我进去扫地,看见帐慢外两双鞋,心里知道:这客当初何等契重我,我还不 
愿意理他,今儿我倒来替他扫地!心里又应该是什么滋味呢!如是又想:在 
这儿是万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爷逃走了罢。又想逃走,我没有什么不行, 
可是任三爷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 
这条计又想左了。翻来复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后来忽然问得了一条妙计: 
我想这衣服不是马五爷同牛大爷做的吗,马五爷是当铺的东家,牛大爷是汇 
票庄掌柜的。这两个人待我都不错,要他们拿千把银子不吃力的,况且这两 
个人从去年就想算计我,为我不喜欢他们,所以吐不出口来,眼前我只要略 
为撩拨他们下子,一定上钩。待他们把冤钱花过了”,我再同三爷慢慢的受 
用,正中了三爷老太太的第一策,岂不大妙? 
      “想到这里,把前两天的愁苦都一齐散尽,很是喜欢。停了一会子,我 
想两个人里头,找谁好呢?牛大爷汇票庄,钱便当,找他罢;又想老西儿的 
脾气,不卡住脖儿梗是不花钱的,花过之后,还要肉疼:明儿将来见了衣裳, 
他也说是他做的;见了物件,也要说是他买的,卿卿咕咕,絮叨的没有完期。 
况且醋心极大,知道我同三爷真好,还不定要卿咕出什么样子来才罢呢!又 
抽鸦片,一嘴的烟味,比粪还臭,教人怎么样受呢?不用顾了眼前,以后的 
罪不好受。算了罢,还是马五爷好得多呢。又想马五爷这个人,专吃牛羊肉。 
自从那年县里出告示,禁宰耕牛,他们就只好专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 
膻气,五六尺外,就教人作恶心,怎样同他一被窝里睡呢,也不是主意!又 
想除了这两个呢,也有花得起钱的,大概不像个人样子;像个人的呢,都没 
有钱。我想到这里,可就有点醒悟了。大概天老爷看着钱与人两样都很重的, 
所以给了他钱,就不教他像人;给了他个人,就不教他有钱:这也是不错的 
道理。后来又想任三爷人才极好,可也并不是没有钱,只是拿不出来,不能 
怨他。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爷了,既迷回了任三爷,想想还是刚才的计策不 
错,管他马呢牛呢,将就几天让他把钱花够了,我还是跟任三爷快乐去。看 
银子同任三爷面上,就受几天罪也不要紧的。这又喜欢起来了,睡不着,下 
炕剔明了灯,没有事做拿把镜子自己照照,觉得眼如春水,面似桃花,同任 
三爷配过对儿,真正谁也委曲不了谁。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盘算盘算想道:这事 
还有不妥当处。前儿任三爷的话不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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