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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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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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来呢?’叫差人: ‘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 
  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听了,当时大怒,发下一个单子来,说:‘你认识字吗?’他说: 
   ‘不认识。’大人说:‘念给他听!’旁边一个书办先生拿过单子念道:‘十 
  七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个 
  人从树林子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 

① 沽——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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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一个长二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说: ‘布 
匹尺寸颜色都与失单相符,这案不是你抢的吗?你还想狡强吗?拉下去站起 
来!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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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残便道:“这 
  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们掌柜的自然应该替他收尸去的。但 
  是,他一个老实人,为什么人要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没有打听打听吗?” 
       店伙道:“这事,一被拿,我们就知道了,都是为他嘴快惹下来的乱子。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 
  他爸爸四十来岁,他女儿十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他爸爸 
  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草房,一个土墙院子。这闺女有一天在门口站着,碰 
  见了府里马队上什长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长的体面,不知怎么,胡二 
  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过了些时,活该有事,被他爸爸回来一头碰见,气 
  了个半死,把他闺女着实打了一顿,就把大门锁上,不许女儿出去。不到半 
  个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编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个强盗,用站笼站死,后 
  来不但他闺女算了王三的媳妇,就连那点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产业。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知道这件事情。有 
  一天,在饭店里多吃了两钟酒,就发起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 
  吃酒,一面说话,说怎么样缘故,这些人怎么样没个天理。那张二秃子也是 
  个不知利害的人,听得高兴,尽往下问,说:‘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 
  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难道就不管管他吗?’他妹夫说:‘可 
  不是呢,听说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下来的。 
  倘若不是因为他昧良心,为什么孙大圣不下来,倒叫猪八戒下来呢?我恐怕 
  他这样坏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 
  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谈得高兴,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三,把 
  他们两人面貌记得烂熟。没有数个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张二秃子知 
  道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 ‘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 
  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罢。明天倘若进城,千万说话小心!俺们这里人人 
  都耽着三分惊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儿梗上来的。”于是站起来, 
  桌上摸了个半截线香,把灯拨了拨,说:“我去拿油壶来添添这灯。”老残 
  说:“不用了,各自睡罢。”两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了。店伙送出,再三叮 
  咛:“进了城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 
  一面车夫将车子推动,向南大路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了个厢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 
  菜,就照样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观望观望。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 
  彩绸,两旁果真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心里诧异道: 
   “难道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只见上房里有 
  许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许多轿夫穿了棉袄裤, 
  也戴着大帽子,在那里吃饼;又有几个人穿着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 
  字样,心里知道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许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 
  声“伺候”,那轿夫便将轿子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 

                                                                     ① 
  出了两匹马,登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个人,水晶顶,补褂朝珠 

① 水晶顶——五品官的礼帽顶子,规定用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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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从台阶上下来,进了轿子,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 

  了。 
       老残见了这人,心里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 
  是在那里见过的呢?……”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因天时尚早, 
  复到街上访问本府政绩,竟是一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 
  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一语真是不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小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回来,进了店门,从玻 
  璃窗里朝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轿子已到上房阶下, 
  那城武县从轿子里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上台阶。远远看见他向家人说了 
  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 
  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老残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 
  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 
  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文案上委员申东 
  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 
  里连称:“放肆,我换衣服。”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 
  问道:“补翁是几时来的?到这里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老残 
  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天,就到此地了。东翁是几时出省?到过任 
  再来的吗?”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这夫马人役是接到 
  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 
  过,说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之人,今日竟遇着一个铁君,真 
  是浮云富贵。反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 

             ① 
  肥遯鸣高 的意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 
  过大,到底看看是个何等人物。至 ‘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 
  屑为。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 

                     ② 
  肚之才,竟自遯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 

                                                             ③ 
  极佩服;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了, 
  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老残道:“不过是 

                                    ④ 
  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 
  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我想太尊残忍如此, 
  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 
  吃过之后,又接着说去。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 
  瞻望,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恐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东造道:“这 
  却不然,我适在菏泽县署中,听说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 

② 补褂朝珠——补褂,清朝官员的正式官服,青色贡缎制成的外褂,前后开叉,胸、背各绣一块方形的图 

案,文官绣鸟,武官绣兽,随品级而异。朝珠,清朝官员挂在胸前的装饰品。 
① 肥遯鸣高——肥遯,即飞遁,远离世俗,隐居起来的意思;鸣高,自鸣清高。 

② 遯 (dùn ,音盾)——同遁,逃走。 

③ 长沮、桀溺——春秋时的两个隐士。他们对孔子到处奔波、干预政治的行动很不赞成。 

④ 郅都、甯 (同宁)成——两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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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 
  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并俟 归道员班后,赏加二 
  品衔的保举。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听 
  说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监了。” 
  彼此叹息了一回,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东造道: 
   “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 
  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 
  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 
  街上徘徊些时。正想上城墙上去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 
  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纷乱下,回旋穿插,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 
  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 
  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 
  的乱摇。房里便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 
  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玉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鹠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 

  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个字。 
       写完之后,便吃午饭。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 
  只见大小树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 
  避寒,不住的抖擞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 
  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 
  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入蛰,见不着的 
  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 
  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 
  想到这里,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 
  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 
  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 
  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 
  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 
  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 
  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 
  回店了。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于 
  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 
  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 
  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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