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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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上)-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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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河(上)
  作者:黄昏

  第一章

  是谁道讨伐逆贼的征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来,在九日蛸王的叛乱城中,百姓的命猪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统区内,百姓依旧低贱如蝼蚁;两军交战处,杀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这个乱世中,人是互践互踏,疲于奔命的东西,几乎没有谁还记得“人”是什么。
  已经六天了——她们被困在铜斤城门内已经六天。两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快用竭之时,她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长矛刀剑阻隔了六天之后,便成了绝望。
  并非城中真的已没有半点粮食,兵营囤积的粮草足够一万军士维持一年,但那不是拿来“孝敬”她们这群无用米虫的。除了苦苦哀求,听天由命外,手无寸铁的流亡弱者没有其他生路。
  身旁响起熟悉的哀哭声,无力却凄厉,像锥子插进了月向晚的心,几天来已麻木的身心裂开了痕。
  “小姐……”宝姿丫头看着活活饿死的人的干瘪尸体,颤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们会不会也……”她真的好怕啊!
  月向晚偏过头看向昏睡中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的母亲,叹口气的力气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门一直不开,我们就只有一直在这里等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一个月前,她还站在荣华富贵的顶端;一个月后,她的命与平民无异。失了权力,空有一个王族姓氏只能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人世之无情。在此中,不管是谁,姓猪姓狗都是一样在为了活命而劳碌。而地位曾经越高的人,现今只会摔得越痛。她还能咬牙在平地站着,她的母亲却在奔波流离中迅速枯萎。
  天象诡异。早在父亲领军出战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违逆的结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术修行半生,位高权重的钦天北长老月重天,呕尽心血想要力挽狂澜,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结果,却依然抛下了妻女。以国为本,以家为末吗?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些战争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杀戮?没有什么正邪,因为争得权力的成功者最终肯定万般掩饰宝座下的血腥。谁赢都是一样,最邻近死亡的永远是沙场上的兵士与无辜的百姓。所谓国仇,所谓家恨,都只是权力之争的幌子而已。
  身边的哀哭转为嘶哑,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着头。忽然一声厉喊从嘶哑的缝隙间拼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鸟的挣扎。伏在尸体上的中年女子扑向守门兵士:“兵爷,求求你们开城门!求求你们,我儿子都饿死了呀!”
  “干什么?!滚开!”兵士粗鲁地将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冲了过去。
  “滚开,不要命了!”兵士赶得越凶,她粘得越紧,到后来抱住了其中一个的脚,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凭空中掉下了一丝生望,周围一群难民也开始蠢动起来,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哀求和厉喝响成一片。在推挤中,不知是哪个力气大了点挤倒了一名士兵,整个场面都乱了起来。盲目逃生促使人挤着人,人踩着人,月向晚和宝姿搀着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挤着,脚被踩得差点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来,乱挥乱挡的兵刃伤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面的混乱。
  正在事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时,马蹄声起,一条马鞭“呼”地扫过,狠狠地将纠缠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马长驱直人。只听城门侍卫长欣喜呼道:“戈爷!”马背上的三人跳下来,为首一汉子扔开缰绳,大步跨向前道:“开城门!”
  人群奇迹般地静下。
  侍卫长道:“戈爷,这不行啊,上头交代的。严禁流民进出,以防奸细。开城门是要咱们脑袋的事啊!”
  “少啰嗦了,我说开就开,有事我来担待!”戈爷道。
  “可是……这军令如山,小的实在不敢擅作主张。流民骚乱,小的们也不好过;戈爷要开城门保他们的命,也得想想咱们弟兄的命啊!”
  戈爷自腰间解下一枚铜令扔了过去,道:“这玩意儿足够保住你们的脑袋了,开城门吧!”
  侍卫长接住了令牌,满脸带笑地将之塞进了衣襟,马上转头扬手示意手下开城。
  粗嘎的转轴声带动了原本关闭着的厚重铁门,缓慢开启了一道缝,人人争先恐后地往缝中挤去,生怕城门再次关上,又陷入了难以进退的局面当中。
  月向晚觉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脚,有人绊住她的腿,推挤的力量尤胜于前一次,将她往地上压去。挤出去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踏在谁的身上。脚、手肩膀、腰……五脏六腑无一不痛,整个人好像已支离破碎。正在绝望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将她自人群中提了起来:“小心。”
  她皱着眉回眸,望进那人苍褐色的眼中。
  是那个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着她的脸竟一时间无法移开目光。肩膀撞开挤过来的人,原本已松开的手一抓,将她整个身子抱了过来。推推挤挤的人群中,就他们两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动。
  是她的挣动惊醒了他,他匆匆别过眼,脸上有点烧红,道:“我护着你出去。”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应允,一臂揽着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还在那边……”她先吃了一惊,回神一想到母亲和宝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前。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重复了一遍。
  “噢。”他有点傻地应了声,朝她所指的方向挤去。
  然而一直到城门外,寻遍了已渐散去的人群,根本没有月夫人与宝姿的踪影。
  “她们可能早被挤出了城门,前面找找看,总能找到的。”他安慰道。
  她忍着泪,低头道:“多谢你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见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恼,忙改口道,“我是说,你要上哪里去?要不要帮忙?”
  她再心思单纯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觉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时道:“你开城门,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寻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劳烦……后会有期。他在原地,呆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风吹倒,忽然间,他转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牵马上哪儿去?”同来的一人看到他的举动不解地问道。
  “出城。”他抛下两字,头也未回。
  “出城干吗?陈将军那边的事还没解决,你昨晚还输给老子两坛酒,想赖账啊?”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后面嚷嚷。
  “别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着看他如何抱得美人归吧。”另一人笑道。
  “什么美?”
  另一人无奈敲了他一记:“牛四海,说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当牛都不成……”
  ☆ ☆ ☆
  瘦削的身影离得不远,他跨上几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马挡在月向晚的面前,让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坏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宫摇光堂的人。你单身一个姑娘家,脚受了伤,又不熟悉这一带,这匹马给你吧。”
  她看着他略微紧张的表情,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骑马。”他怔住,似乎觉得不会骑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骑马很简单的,我教你。”她摇摇头。.“那——那你骑在马上,我帮你牵着。”他这一生,除了赖人家的赌账外,还没有这么死皮赖脸过。她还是摇摇头。“你不是要找家人吗?这样下去,你找个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她静默了片刻,心中对母亲和宝姿的担忧超过了不安;“帮我——会不会耽
  搁你自己的事情?”、“——不会,不会的!”他听懂了,咧嘴笑了起来,似有一道日光划过,原本端正的五官顿时生色。
  “我不会上马。”她道,轻轻摇了摇握在手中的长辫。
  “我帮你。”他果真走了过来,她以为他只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将她抱了起来。马的骚动吓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两人一低头,一仰头,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尴尬局面。她吓得松手,他也惊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点从半空摔了下来。结果一时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颈上,两人贴得没有一丝空隙,情形更为暧昧。
  “上身稳住,抓住缰绳。”他强抑住那股骚动,不敢亵读她半分。退开时,拳头在身旁攥紧了又松开。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边,我们先去那边找。可以吗?”她指向东南。
  “东南方是白鹭岗,前临树林和大湖,晚上人应该聚集在那边过夜。运气好的话,你的家人就在那边等着你。”他其实并不希望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牵着马,有点不甘心这样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却怎么也发挥不出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将三个字细细读来,仿佛在品味什么,“月是天上的月吗?”
  “是啊。向晚意不适之向晚。”
  “我不识字!”他粗着喉咙回她一句,黑着脸。“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草莽,其间差距更是提醒着他,马上人儿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癫蛤模想吃天鹅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门的反应让她半天讷讷不成言语,约莫明白自己在无心之下伤了他的自尊。
  到白鹭岗时,暗暗天色从四面笼下,最后一缕夕光被矗立的乔木林吞噬掉。鸟在林上扑飞,带起与人间**相附和的嘈杂。鸟儿们尚有乐土,人世却难有一方净土。
  “天已经黑了,她们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在这附近。”因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们只得沿着岸慢慢地搜寻。
  有几处火堆生起,枝叶燃烧的浓烟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于整个林中。她呛咳了几声,近两日未碰食物的胃开始痉挛,眼前也开始发黑。
  “怎么了?!”他回头,刚好看到她从马上摔下,还来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后她才缓过气,睫如蝶翼般扇动,脸色是透着青的雪白,一络鬓发因为冷汗贴在肌肤上。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已伸手将她的发拨了开去。
  “你没事吧?”这样娇弱的人该是住在金屋被伺候着,不该受这种苦。
  她摇头避开了他流连的指,想坐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我只是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话一说完,望见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你等着。”他道,转头走进林于,过了一会儿,手上捧着一包野果回来。
  小小的果鲜红可爱,她迟疑了会儿:“这能吃吗?”她不曾忘记一群流民误食毒果的惨状。
  “这是野梅,我小时候常常吃,没有毒的,不过有种蛇果长得跟野梅很像,却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个,放下了心,虽然因为饿极吃得很快,举止仍是文雅从容。吃完抬起脸,才发现从头到尾他都一直盯着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过脸,想借这一举动缓解那种张力。
  “我——”他有些结巴。
  她轻轻却极有力地打断他的话:“走吧,我想去那边看看。”
  她没有再上马,他只好牵着马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沮丧得无以复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杀人也不过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却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荆钗布衣也掩不住那种浑然天成的风仪与气势,不经意间便压过了比她不知魁伟几倍的他。
  默然走着,湖岸几乎快走遍,前临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狱之门。寻人的结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错认之后,内心的恐惧几乎使她站不住脚。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没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她自语,尽力抗拒去想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结果。
  “刚刚都已经找过。走了这么久,你的脚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会儿吧。”沿岸走来差不多每一张脸都看过,这样的情况下漏过两个人的机会会是多大?她只是骗自己罢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连今天晚上都……”她低头,无法说下去,“还有林子里边没找过,如果岸边找不到,我就进林子去找。找不到她们,我心里实在定不下来。”
  “白鹭岗这么大,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呢?”他搔搔头道:“月、月姑娘,这样吧,你跟我说说你娘的长相,我找人帮忙一块儿找。”
  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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