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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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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纶,多年来却一直屡试不第。
    他们的手下有三五万人马,并配备有数十门土炮,常年啸聚在光武山一带。这
个刘玄,王凤龄从前在京城里的时候,似有所闻。告示上声称,这一队人马已全军
覆灭,只逃脱了这三个首领。
    王凤龄回头向家里望了一眼,一行凄楚的泪水不禁悄然滚落出来。是的,家徒
四壁,一无所有,根本无须锁门。之所以称它为家,只是因为有几面墙壁(漏风的)
和一个茅草的顶子,还有两个活人在其中居住、喘息、说话、睡觉,这个连民间的
窃贼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家,不能不使王凤龄流出伤心的泪水。父亲,一个权倾天
下几十年的宰相,如今竟然为筹措四两银子而四处奔走,彻夜不眠……
    这时,父亲忽然回来了。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牵着父亲的手,像牵着一个行动迟缓的盲者,父亲在这个孩
子的正确引导下顺利地回到了家里,看来没出什么意外。王凤龄放心了。父亲的一
只手里拎着一小捆青菜,走进柴门之后,那个孩子松开了他的手。孩子在院里瞪着
眼睛瞧来瞧去。
    王安将手里的青菜放到一边,指着那个孩子,对王凤龄说:
    “是他领我回来的,他是小虎,七岁了,爹娘都是卖豆腐的。”
    王凤龄走过来摸着孩子的头,说:“小虎真是个好孩子。”
    “你们家真穷。”
    孩子穿过柴门,向外面跑了。
    王凤龄对父亲说:“您怎么又出去了,我说过多少遍了。”
    王安乐不可支地对王凤龄说:“看见那捆青菜没有?又嫩又绿,他要十文钱,
我只给了他七文,他以为我不懂呢,我其实早把市上的行情摸清了。”
    王凤龄看了一下,那几棵菜,至多不超过两文钱,父亲却出了七文,还自以为
得了便宜。王凤龄拎起菜,对父亲说:
    “果然便宜。不过,这种买米买菜的事,以后还是让我来吧。”
    “什么话?”王安说,“为什么不让我来?我闲着没事,再说,他们也骗不了
我,我发现买米买菜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王凤龄盛水,洗菜、开始准备晚饭。几天前,街坊里的一位姓周的老太太答应
送给他几棵夹竹桃,他移了过来,安置在向阳处,早晚浇水、松土,结果却只活了
两棵,其余的几棵叶子都黄了,又黄又干的叶子,用手一碰,像纸一样发出一种脆
响,又像烤干的烟叶。王凤龄过去请教周老太太,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养好,凭自
己的那一番苦心,那些夹竹桃至少也应该成活三五棵才对。周老太太对他说,我看
你文静秀气得像个姑娘似的,你怎么连个花儿也不会侍弄呢,隔天我过去看看,别
是水浇得过于勤了,花儿这东西,你用的心思多了也不见得就好,根本不管不问呢
还不行,和人一样。周老太太的话听起来似有道理。现在,父亲又给那几棵花浇水,
父亲对这一行其实根本不懂,但如今却对事事都喜欢参与。王凤龄怕父亲把水浇得
太多了,就让父亲去剥一棵葱。父亲果然离开了花丛前,走到门外剥葱去了。正是
晚炊的时辰,从街坊邻里们那里飘出来的饮食的气息千奇百怪,各种味道混杂在晚
风里,令人难以分辨。父亲剥完葱进来,无所事事地垂着两只手,望着王凤龄。
    后来,父亲对王凤龄讲起了集市上的情形。对于几十年从未摸过钱的王安来说,
市井里的种种名目繁多的交易使他感到耳目一新,倍觉有趣。多数时候,他会长久
地驻足于一些店铺前或摊点旁,看别人交易。不久以后,他知道一只生蹄膀需要二
十文钱才能买到手,卤煮的熟驴肉则需三十五文钱。一把普通的香妃竹扇三十文,
扇面上题有名人字画的则不可估量,价格如水,随意升降,又如月之阴晴圆缺。两
只满月后的白兔,可换瘦小的羔羊一只,或染布二丈。一般来说,一个普通的四口
之家,在过年的时候,如果全家每个人都缝制一身新衣服,有三丈布匹就足够了,
而且还是几身稍微像样的衣服。那些抱着下蛋的母鸡在市井出售的妇女,多半是急
等钱用的,王安曾看见过她们当中的某些人在背地里偷偷抹泪。穷妈妈抱着病孩子。
一副清热解毒的草药需要多少钱?八吊,甚至十吊。几根草棍竟然要卖这么高的价,
王安感到奇怪。
    这天晚上,一顶华丽的轿子在距离茅屋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谁也没想到那是一
乘空轿。
    不久以后,王凤龄走进轿里。

 


 
                                后花园

    现在算起来,表兄董相如已离家数月有余了,然至今音讯皆无。临行前,皇英
隔着青帘,看到董相如带着家憧,一步一回头,穿过春天的庭院,恋恋不舍地向外
面走去。远行的马匹拴在门外的下马石上,马背上驮著书籍与包袱。以后,那匹白
色的马,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的时候,扬蹄闯进皇英的梦里,发出一阵
短暂仓促的咴咴的叫声。
    苍白的马,苍白的骑手。
    昨天晚上,她的一块旧日的罗帕突然不翼而飞了。上午的时候,她曾将它从箱
子里翻出来,洗干净后晾到了窗外,到晚上的时候,那块石榴红的罗帕就突然不见
了。她让小霜出去收回来,小霜在外面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最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那时候,厨房里的几个女人正在厅堂外的黑暗处嘀嘀咕咕,似乎在议论一件什么事
情,后来看见皇英带着小霜出来四处寻找帕子,便都住了声,垂手而立,不久便一
个一个地悄悄散去了。皇英与小霜站在花园的入口处,看见花园里树影婆娑,湿气
弥漫,修长的竹子发出青白的冰冷的颜色。小霜对皇英说,是不是让风刮跑了?她
们看了一阵月色,正要回屋里去的时候,前院里的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皇
英说,刚才她看见皇英四处寻找帕子,她回去后忽然想起来了,午后的时候,那个
叫什么云深的和尚来过一次,后来又走了,姑娘的帕子没准是让他顺手牵羊给抄走
了。老婆子还没说完,小霜对她说,你乱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会到了和尚的手里,
除非是你偷去给了他。小霜的话使老婆子变得急躁不安,对天起誓,天地良心,姑
娘可别冤枉好人呐,姑娘别小看了那些光头,我是知道他们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姑娘的香帕……皇英说,宋妈妈,没想到会惊动你,那块帕子已经旧了,找不到就
算了,小霜不懂事,才嚷起来的。皇英说完,带着小霜回了屋里。那个老婆子在花
园门口寻思了一阵,不久也走了。
    今夜又是十五,满园的花木在清淡的月色里流泻出弥天的幽香,湖水映出园中
的小亭与螺髻形的山丘,一只夜鸟在水边扇动着翅膀。皇英坐在窗前,月色透过窗
纱洒落进来、她的衣服与头发看上去含霜带雾,虚渺而失真。一段时间以来,那匹
苍白的马如同一个恋家的人,不堪远行,从某些迹象来看,它似乎每天都要回来一
次,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它在等待什么?夜深人静之时,马蹄下的青草忽明忽暗,
每当小霜打开门后,外面已没有了马的骨架与轮廓,只有一种轻微的不可名状的呼
啸声拂天而过,似乎是飘扬的已远去了的马尾。小霜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马,
一匹羞羞答答而又缠绵悱恻的马,它好像天天想家,泪流满面,却又惟恐暴露在别
人的视线里,每当有人注意它时,它就会像风中的某种信号一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
踪。董相如离家一个月后,有一天来了一位姓杜的公子,自谓是杜甫的嫡孙,是在
几年前的一次乡试中认识董相如的。皇英的案头上曾有一幅杜甫的画像,远道而来
的杜公子的确与昔日的杜工部异曲同工。姓杜的公子访董相如下遇,缺憾之情溢于
言表,他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了一阵。远远地眺望着董相如平日读书的地方,那里
仿佛流泻着浓密的绿烟,埋藏着幽深莫测的梦魇与略显脆弱的精神。这位神情恍惚
的杜公子,他的某些大胆的设想使连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皇英感到十分开心,几次
笑出了声。他渴望与自己的祖先杜甫出现在同一个王朝的天下,与他一同逃避战乱,
一同登高远眺,一同黎明即起,看挥舞于民间的虹影剑器。“剑外忽传收蓟北,初
闻涕泪满衣裳”,这一段诗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仿佛他自己的一首旧作,但他忽略
了杜甫被俘后解送长安的消息。年头岁尾,他在一条流淌着金粉红颜的河边,遇到
了李龟年的一位后人,那位李氏传人正在一只瑰艳喧闹的画舫里踩着碎步粉墨登场,
改头换面,吹拉弹唱,咿咿呀呀,一抑三顿。有人扮演失去晚节的古代圣贤,有人
扮演隐姓埋名的良家妇女。是谁逼良为娼?那个乔装改扮、冒名顶替的人是谁?那
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角色又是谁……
    ……贴身的侍女小霜挑帘进来,给皇英的身上披了一件衣服,皇英回过头。小
霜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她的影子的呢?一段时期以来,皇英就是在这个很会察言观
色的姑娘的亲密陪伴中度过的,皇英想什么,她都知道。刚才她在窗前看了一阵月
亮,当夜晚的寒意渐渐袭来的时候,小霜已将衣服披到了她的身上,小霜总是这样
提前填补了她尚未成形的需要。这会儿,小霜剪着烛花,对她说,姑娘也该睡了,
明儿一早还要去进香呢。
    

    “今天是十五——”皇英说。
    小霜告诉皇英,她刚才从外面打水回来,在经过下房的时候,听到几个老婆子
在里面说话,吵成一团。一个老婆子说她早起去园子里的时候,看到董公子正在藤
墙下读书,长衫上满是潮湿的夜露与绿色的草浆,看情形,仿佛彻夜未眠。另外几
个人说她看见了鬼,谁不知道公子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离家赴京了,这会儿说不定已
重新踏上了回乡的路……皇英吃了一惊。小霜随意道出的这个消息与她昨日的一场
梦境是那样的相似,也是在那个园子里,在那道花枝颤动的藤墙下,远远地传来董
相如在病中长久吟读的声音,一篇辞藻华丽的圣贤文章听上去竟有些文理不通,离
题万里。园子的上空浮动着厚厚的云彩,雪白的云彩,灰色的模样,如同一堆堆旧
年的棉絮,在春暖天晴之日被替换下来,等待雨水的漂洗。很久以后,董相如的声
音变得微弱而飘渺,一度徘徊的身影似乎贴到了墙上,绵延的墙垣,它下面的淙淙
的水声代替了琅琅的书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在水中挣扎、翻滚、随波逐流
的落叶与残红很像是书中的细节与词汇。趁着天黑,皇英在小霜的怂恿下出去走了
一遍,透过下房里昏暗的灯光,皇英看到那几个老婆子有的在灯下坐着,有的歪在
炕上,她们的张张老脸时而聚到一起,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她们
在外面看了一阵,小霜要推门进去,盘问那个传小话的人,皇英如同做了羞事一样
转身往自己的房里走。黑暗中,小霜从后面跟了上来,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皇英回到门口,对小霜说,别叫我,我不是你的姑娘。小霜说,姑娘生我的气了?
皇英说,我长这么大,今儿个还是头一次站在窗户外面看人家,开了眼了。小霜说,
姑娘也大多心了,咱们又不是谋他什么,我看清那个满口胡谄的老婆子了,上次有
人送来两只鹅,她在一旁见了,非说是鸽子,我猜是她的眼神不够用,把黑的看成
花的也未可知。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渐渐传来,季节像戏里的天气一样,轻而易举地变幻着,
沿途的青草回黄转绿,路上的行人互不相识,纵横交惜的驿道是多么的广泛而又互
不通气。冬天过去了,某些附属了一度时期的东西突然以另一种情形流露出来,完
整而得体地呈现在越来越清晰的日子里,上一个月在满地湿气中早已蒸发掉的,这
时却依然峥嵘毕露,声如金石。紫气未瞻,彩符忽降,鸡鸣西度,匪夷所思……苍
白的马匹载着十五的明月越来越近,皇英在一阵短促的咴咴的叫声中迎出门外。
    傍晚。树木在闪光、融化。
    靛青色的天空,橙红色的余晖,路上的人马与车辆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看上去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读书声,字里行间充满了嗡
嗡作响的回音,如同渐渐低垂下来的暮色。董相如耐心地听了一阵,他试图在这种
心猿意马的谛听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那块被濡湿了的罗帕展开在他的眼前。夕
阳西下的时候,树下的秋千突然断裂了,一阵尖叫声将董相如从午后的昏睡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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