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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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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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太好了。说不定因祸得福,咱们会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呢。”柏年兴奋地坐起来,有点气喘,可仍旧高兴地说,“我让天明给我做手术。他技术可真棒,最多躺一个月,我就又活蹦乱跳了。哎,梅梅呢?”

  “师母带着呢。”

  “咱们三个去爬一回香山吧,去看红叶。”

  “好,等你好了。”

  “你真好。”柏年拉住她的手,抚摸着,又细细看她的脸,“唉,你也老了。可我还觉着咱们都是孩子。你那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呢?”

  “在箱子底压着呢!”

  “明天穿上吧。现在可以穿了。我最爱看你穿那件衣服了。你再让我心里美一美。”他笑着,笑得那么甜。

  晓晨简直不敢看他的笑。那笑是属于她自己的,但她又怕这笑会永远消失。

  她天天看望柏年,在病房里同他山南海北地瞎扯。他们象背着行囊跑了很久的一对朋友,终于有了歇脚的时候,坐在一个静静的角落,回顾他们共同跑过的那段路程。那儿有辛酸,那儿有凄苦,那儿有奋斗,那儿有惆怅。但是,越过这一切,一种巨大的、无所不在的欢乐笼罩着他们所走过的路——因为他们永没有停止追求,而且最可贵的是他们两个心心相印地在追求一个目标。生活的清贫,工作的重压,甚至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并不可怕,人生最可怕的便是满足。满足于安逸,满足于态唯,满足于辛苦,满足于麻木,满足于被哀怜,甚至满足于痛苦。人生的幸福与欢乐正在于越过一道道沟坎,踏过一丛丛荆棘,向着高尚的目标顽强地探寻。而假如在这条路上,有一个始终同你相伴、相鼓舞、相扶持的爱人,你便可以自豪地宣称,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足可以蔑视人世间的一切悲苦。他俩就是这样的一对。所以,即使面对死神的猝然而降,他们依旧是平静的。

  梁晓晨毫不犹疑地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手术室外,她当着众人的面,庄严地亲吻了柏年的额头,又让小梅梅亲吻父亲,然后用充满信心的微笑,鼓舞自己的亲人迎接严峻的考验。她知道他将会回来,将会从死亡的手中夺回一些时日。她将百倍地珍惜那些时日,让爱浸透每一秒钟,她将尽一切力量让欢乐飞翔在他们的心中,让他在对人生的战斗的欢乐颂歌中告别这个星球。

  她默默地坐着,相信她的心,她的力量会穿透那儿堵厚墙,注进柏年的身体。柏年即使在麻醉的昏迷中也会领受到这力量。亲爱的人,你的妻子,情人,朋友——她,仍然在你身边。你会微笑地走过来同她会合,象往日一样,肩并肩地朝前走,朝前走。

  手术室的屋外,医院的院落里,也默默地坐立着许多医院的职工。他们大多是休班的医护人员。他们谁都不说话,至多用眼睛彼此看看,交流心声。他们都巴望柏年康复。孙大勇和几个年轻人站在血库的小窗口前。他们正等待用自己的血把自己的心意和青春输送给郑柏年。孙大勇站在最前头。他忽地忍不住想哭,鼻子抽吸了两下,刚要咧开嘴巴流泪,就被上次被他摔倒的那个化验员轻轻怒喝住——混帐小子,别把丧气散在这儿,看大伙儿不零吃了你!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最平静,最有耐心的竟然是小梅梅。她手里拿着一把吴一萍给她买来的鲜花。她知道,爸爸要长长地睡上一觉,让白叔叔象修理布娃娃一样,把老是让爸爸咳嗽的坏了的肺修理好。白叔叔是挺可爱的人,他常常带来些话梅,巧克力糖。他怎么知道梅梅爱吃话梅呢?他一定能很快地把爸爸修理好的。让爸爸一出手术室就看见梅梅和梅梅手里的花。爸爸是多么爱花儿啊,就跟爱梅梅一样,他老是弯着腰,皱着鼻子闻窗台上那盆小小的月季花儿,那样子就象亲梅梅的脸蛋儿。那花儿多小哇,还老是不愿意开,就算开了,也只开那么一两朵,多小气的花儿呀!这回好了,让爸爸看吧,梅梅给你带来一大把,红的、黄的,还有白的呢。白色的花,多么好看呐。爸爸快出来吧,梅梅等急了。可我不乱动,不跑,也不说话,大人们会烦的。梅梅要让所有的大人知道,梅梅是最听话,最聪明的孩子,因为梅梅的爸爸是郑柏年,大家都喜欢他。别看梅梅小,可梅梅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手术室的休息室里坐着安适之。他的心也是不平静的。他不希望柏年在手术台上长睡不起,也不希望他得癌症。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同学,是朋友,而且自己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在那段急风暴雨的岁月,自己象让鬼迷上了一样,一心跟随着当时的权力者“勇敢进击”,曾经把昔日的同学当成敌人,把郑柏年打发到干校去监督劳动。是的,那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自己总得“跟着潮流走”吧?可想起来,毕竟也还有些歉意。柏年在群众中的威望,犹如对自己的讽刺。他的成绩便是对自己的打击。所幸柏年一直没获得上级的青睐,始终连党委委员也没当上,因而,他那个副院长的权力连自己这个医务处主任也赶不上。在竞选院长的马拉松赛跑中,倘使柏年不因生理的原因而中途倒下,那么尽管有上级的内定,自己也不一定能夺得锦标。柏年的不幸是有利于自己的。然而,我安适之也是个有热血、有肝胆的党员,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利而庆幸柏年的早逝。那样,良心是不允许的。共产党员的良心呐。看着柏年由一个活泼泼的、充满生机的血肉之躯变成一杯骨灰,无论如何会联想到自己。谁都有这么一天。愿我死时,多一些悲痛的人,少一些幸灾乐祸者。还是让柏年活下去吧,同活人的争斗才有意义,即使失败也算得上强者,从死人手里拿下奖杯,才不会获得大家的称赞。我安适之要作一个真正的强者,不愿让人看成是拣便宜填空儿的人。

  他组织了这次手术的全部器械、药品、备用血浆的供应,而且在这里坐等,等待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以表现自己非凡的应急能力。

  在所有关切这次手术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没到医院,这便是魏旭之。老爷子在家守着电话,随时收听静雅的汇报。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手术中稍有不顺遂的地方,他就会火冒三丈,说出些尖酸刻薄的话,那将使已经悲伤的心,更加悲伤。从林子午开始,所有有关者的表现,这一次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在郑柏年的疾病前都抛弃了成见,空前一致地拧成了一条绳。连离开手术室十多年的林子午也抖擞精神,亲自登上了手术台。也许,他不主刀,但他站在那儿,便是对白天明的鼓励。一个国内外闻名的胸外科专家的赫赫声名会成为一种威慑力量,远远超过他如今的实际能力,而吓退任何胆怯,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慌乱与差错。在手术室,林子午是神明,是上帝,是基督,是耶和华。天爷,谁知道有没有这些个东西。可林子午是实在的气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他的精神从那胖胖的身躯里散发出来,足可以指挥生命的大军战胜沉病。就这一点而言,林子午进入手术君室是这老家伙的一次壮举,一次慷慨的、带有悲壮味道的献身。这就勾销了魏旭之对他先前的种种不满。千万别再让这老家伙伤心,如果他已经伤心的话。

  魏旭之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言不发。沈玉敏靠在里屋的门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怕他会突然倒下。老爷子思想太紧张了,心弦绷得太紧了。

  这手术从下午二时一直做到夜晚,成功了。

  当脸色惨白但平稳地睡着的郑柏年被推出手术室时,整个医院一起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吁。这吁声汇集起来象一声滚动的沉雷,整个医院好象都被这气流吹得晃动起来了。

  小梅梅把花放在爸爸枕头边,让鲜花伴他安睡,做一个好梦,直到天明吧。

  晓晨却又从这花里挑出几枝,手捧着,慢慢地走到手术室门口。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花送给了林子午,日坛医院的吴院长和白天明。突然,她腿一弯,坐到地上。白天明急忙扶住她…… 


第二十四章

  安适之踏着星光走向章秋丽的家。从那个风雨之夜以后,他每天住在那儿。前天,他又和秋丽到办事处履行了结婚登记手续,索兴再也不回宿舍,每天和她厮守,尽情地享受第二次新婚的欢乐。他常常看到邻居们侧目而视的眼光,好几次走上楼梯时,还仿佛听见在院里乘凉的老太太、小媳妇们的窃窃私语。让她们说去吧,长舌妇。我们结婚了。就算没结婚,两个单身男女的欢情也不受法律的干涉。哼,庸俗的小市民们,你们除了打探别人的隐私之外,还会干些什么?中国倒霉就倒在你们身上。

  他又突然想起手术前天明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天明用悲戚的目光望着他,叹息道:“唉,但愿我能把柏年治好。他还有多少大事好作呀!单单为了他那个设计就得给他留下充裕的时间。”

  他问天明那是个什么设计。天明又吞吞吐吐地不说。他急切地对天明说,你这个人呐,现在是要尽一切力量帮助柏年,假如我们一起帮助他完成他的设计,对柏年不也是个安慰,不也等于给了他战胜死亡的力量嘛!

  天明终于告诉他了,那是一个现代化医院管理方面的大胆而又科学的设计。

  哎呀,这项工作本应该是我安适之作的呀,这样一项设计会使安适之的名字响遍世界的呀!真笨,真傻,为什么在这之前就没有想到,而让这个“倔根柏”占了先筹呢?!怎么才能挽回呢?他反复地想着。

  他走进楼道,登上三楼,开了灯,刚要用钥匙开门,门忽然打开了。

  章秋丽蓬松着头发,以娇艳的丰姿,站在门口迎接他,在门口就给了他一个迅捷的吻,然后把一个纸牌子钉在门板上。

  安适之睁大眼睛一看,只见那纸牌上是赫然两个大字,道是:“已婚。”

  他一愣,瞧瞧章秋丽。章秋丽得意地一笑,一把抱住他,把他拉进屋门。

  给郑柏年做完手术,袁亦方把天明叫到家里。吴一萍已经提前回来,做好了晚饭。她特意煮了一锅绿豆粥,怕天明因为着急而上火。

  但是,这顿饭,谁也没心思吃。

  天明端着碗却依旧想着刚做过的手术,回想着每一刀是否都准确无误。他呆呆地坐在饭桌旁,不说一句话。

  静雅也望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又心疼他,又为他担心,不知道他累了这么久,是否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她也为自己难过,自己现在是肿瘤科的医生,但是面对柏年的病,却拿不出一点有效的办法。是的,目前全世界的医学还都无法对付晚期的癌症,甚至对癌症的病因也没有研究清楚。然而,作为医生,看着一个个癌症患者在痛苦中告别人世,心情不能不说是沉痛的。

  晚饭还没吃完,魏旭之就赶来了,他详细地询伺了手术的细节,一定要天明作出保证,说他的每个动作都是准确无误的。天明可不敢作这个保证,只说他相信自己是尽了最大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失误。

  “哎呀,你痛快些好不好,哪个问你失误?我是问你准确。有了失误还了得,那是人命关天。”魏旭之顿着手杖喊道。

  “旭之兄,你不要喊嘛!”袁亦方坐不住了,他也大声嚷起来,“没有失误就是准确。这还弄不清?天明是不愿意把话说满,你可还要逼他。”

  “我现在就是要他说满,满到底!他讲得满,就是说他有信心。老家伙,我现在愿意他自满,不要他谦虚。”

  “你可真不讲理!”袁亦方说,“你知道不知道他累了一天……”

  “不要你讲。你也不会开刀,累不累你也不晓得。”魏旭之说,“白大夫,你讲嘛,尊驾的手术保险不保险?”

  “魏伯伯,”静雅说,“任何手术都不能打包票,何况这么大的手术。这还要看柏年的身体……”

  “你不要插嘴。我晓得你是向着他的,你喜欢他……”

  “哎呀,旭之大哥,”吴一萍说,“您今儿提心吊胆,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吧!您要再挤兑天明,我可就对您下逐客令啦。’;

  魏旭之长叹一声:“唉,你们都糊涂哇。我心不安,睡不好觉。我是来求天明的,哪怕他给我说句假话,说手术好得很,一切都好得很。骗骗我也好嘛!偏偏他这个木头脾气。还有你这个老师,现在谦虚起来喽。我不要你们谦虚,晓得吗?”

  白天明走到他身边,红着脸说,“我现在说句实话吧,我刚才反反复复地又把手术想了一遍。”

  “咋样?说!”

  “每一刀都是准确的。不过……”

  “好,打住!”魏旭之扬起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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