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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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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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是坐下了,可没话。孙大勇和化验员都没上过外交学院,外语外行,交际话稀松。一霎时只剩下了干瞪眼。这时候,郑柏年走进夜宵店——他加班写材料,搞他那个设计,肚子饿了,来吃夜宵。

  两个干瞪眼的小伙子都慌了神儿。让副院长瞧见,这算干什么呢?前天的仇人,今天的食友,满桌子大瓶小碟象摆供一样,干坐着不吃。是运气?等着说岔了,好用啤酒瓶儿,菜碟子往对方脑袋上扣?不象话呀!走吧,来不及了;不走吧,回医院又是一顿好批评。

  谁知道,郑柏年笑着,端着一碗馄饨走过来了。

  “哎哟嗬,郑院长,您来了?坐坐!”

  “起来起来,我介绍介绍,这是我们医院的郑院长,有名儿的大大夫。还不快叫老师!”

  “郑老师!您好!”二楞子、三青子是活道具。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咱们是同事。嚯,菜不少哇!”郑柏年坐下。

  “您吃,吃点儿。没好菜,要不跟他们商量商量,来个炒虾仁儿怎么样?”

  “行啦,坐下吧。”郑柏年把孙大勇拉到座位上,“你们这是谁请客呀?”

  化验员头转向大勇一甩——到这时候儿他还觉着叫出孙大勇的名字怪别扭的。

  郑柏年笑笑,说:“你们两个和好如初,恢复友谊。好,这顿夜宵算作纪念,我跟这两个小伙子当见证人。往后,要是你们再一起作出好成绩,我请你们,再请这二位作陪客。来,我借花献佛,喝你们半杯啤酒,表示祝贺。来吧,喝酒!”

  四个年轻人,眼圈儿都泛红了。大医院的副院长,闹着玩儿吗!上层人物咧,大知识分子啊,跟咱们小哥们儿这儿坐坐就是给脸啦。人家不那么瞧哇,跟咱们平等。伙计,再不争气露脸,还叫仗义吗!咱输在仗义上,可不能再输在这上头。干,一人一瓶儿,谁不干谁是小狗子。

  喝了啤酒,吃了菜。舌头活泛了。郑柏年主持了两人复交仪式,酒桌上签订了友谊协定。

  谁知,三天以后,郑柏年就查出有肺癌,从此卧床不起。

  孙大勇能不感激他吗!

  一孙大勇从此勤奋学习,认真工作,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月前,有位女工赵秀芬,肩背疼了近一年之久,老是好不了,来骨科看看。医生说骨头没病,是肩脚炎,按摩去吧。正好赶上孙大勇。

  孙大勇按摩戴着副黑墨镜。按摩师盲人多,女病人心里踏实,反正他瞧不见,捏吧,揉吧,治病就得。孙大勇是明眼大小伙子,女病人一进来,都不找他,而请老大夫王则魁。王则魁按摩多年,技术高超。奈何年岁大了,手劲儿不够,常常自个儿累得浑身酸疼,病人却见效不大。孙大勇老呆着,心里不落忍,也戴上个墨镜装盲人。于是女病人也找他了,完全是心理作用。孙大勇潜心学习,基本手法提、捏、揉、捶、推、拿……很快就掌握了。看病,反正有王则魁医生,他确定病位,病因,施诊手法,由大勇操作,竟一连给好些个患者解除了病疼。于是,趋者若鹜,女病人亦从善如流。“这小伙子,捏得怪舒服的,反正他瞅不见。”

  赵秀芬也是受了女病友的促进来找孙大勇按摩的。每日一次,大勇的手掌在她丰满的肩与背上揉搓推拿,确也减缓了痛苦,增加了轻松。谁知有一次,秀芬觉得格外轻松,扬了扬一直抬不起来的右臂,不留神碰掉了大勇的墨镜,“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碎了。秀芬急忙弯腰拣起那眼镜儿,准备赔礼道歉,再给瞎师傅买一副。谁知一抬头,正好儿碰上大勇炯炯有神的双眼。姑娘顿时楞了,想到半裸的肩背,脸上立时飞起了红霞,什么话也没说,一溜烟儿跑了。

  她三天没去医院。她也用不着去了,因为她已经好了。可第四天她又去了,还找孙大勇,还让他捏肩膀儿……

  下面的事儿不说也清楚,俩人要好了。

  由一个在医院里臭了街的万人嫌,变成幸福的未婚夫,孙大勇的心能平静吗?能不感激郑柏年吗?

  他现在正在大街上走着,他要去找秀芬,一块儿去买点儿结婚的用品——眼下的年轻人,认识两个月就结婚,并不算快,因为正处在火箭上天的时代。袁静雅的犹豫、榜徨,那叫跟不上时代哟——他脚步轻快,心情舒畅,因为他正站在明天的大门口。 


第三十五章

  当孙大勇和他的未婚妻赵秀芬,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选购结婚用品的时候,郑柏年正在医院的解剖室里对着一具打开腹腔的尸体,思索问题。

  解剖室里充满了呛鼻子的福尔马林味儿,不习惯的人来到这里,总是被熏得涕泪横流,好象正为那些悬挂着的、平放在解剖台上的、装在大玻璃钵里的死者们的残肢断体悲哀伤痛。自然,初次进入这里,也会被那些尸体所吓住,甚至会朦胧地听到死者们的叹息。然而,医生不在乎这些。每一位认真负责的外科医生,在做一个比较重大的手术之前,都要先来这里再次熟悉一下人体手术部位的结构,检查一下自己的手术方案。术后,为了总结经验,也常常来这里对照尸体做一次复查,仿佛下棋的人在一盘比赛之后,复盘一样。

  解剖室对于医生,特别是年轻的外科医生是不可缺少的课堂。他们从早逝者的身上吸取了知识和力量,用来挽救后死者的健康。所以,有许多医生在生前就立下誓言,把自己的遗体献给医学,务使对自己已经没用的肉体,对千百人再作一次最后的奉献。这精神是平凡而伟大的。干嘛把这崇高只留给医生呢?多一些人把失去灵魂的躯壳赠给医学不更好吗?人类心底的历史会记住奉献者的功业。

  郑柏年手术后已经近两个月了,但他隐隐感到“预后不良”,说不定体内的癌细胞正在默默地飞速地扩散和发展。物理疗法和服药,已经搞得他恶心和极度消瘦,虽然他一直忍着痛苦接受治疗,但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了。他不愿住院,他要尽可能多下些时日留在妻子和女儿身边。结婚七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只有八个月。他不愿荒废了生活中这永不再来的最后时光。他也不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妻子。让一个人默默计算着亲人死亡的临近,是非常残酷的事。对于将死者,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知道了刑期,心里反而会安然。而对于他的至亲,却是最残酷的苛刑。他们一天天,一时时地在心里勾消亲人生命的日历,却又不能挽救他,那焦急,那惶恐,那对现在的依恋和对未来的惆怅会损害了他们自己的心。所以,柏年总是以坦然、自信的微笑来安慰妻儿,用尽可能多的工作、散步,来证实自己的康复。有时候,医生的说谎倒是最温情的人道主义。可别把他们看成整天与疾病、死亡为伍的冷酷的人。柏年预感到了自己的归期已经一天天临近,他想办一件事来打发这岁月。他想总结一下胸外科手术的一些技术问题。比如切断肋骨吧,用锯子,就会把骨头的粉末撒进胸腔;用凿子,震动很大,对内脏不利,弄不好还会使肋骨震裂,增加患者的痛苦。手术器械的改进是重要的,例如已经实验成功的无粉末电锯,震动小,噪音小,还不产生骨末。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医生技术的改进和提高。能不能少切或不切断肋骨就施行胸外科手术?他想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和别人的经验,写一本胸外科手术常规的小册子,补进他那个“现代医院管理大纲”中,供医生和手术室护士们参阅。尽管那大纲已经被安适之带走,但他总会回来,总会把它搞出来的。

  于是,他来到解剖室。

  平放在解剖台上的尸体,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他已经死了十几年或几十年了吧?他的尸体已经呈现出酱紫色,可神态依旧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他的眼睛向下望着,稚嫩的嘴半阖半开,好象正诧异地向大人们询问他看见的什么事情。他的腿己经锯掉,挂在标本架上,腹腔内的脏器也已取出泡在玻璃瓶里,肚皮掀开,好象一扇门帘。也许,诗人和哲学家看见他会发出幽深的问题,探讨他如今正在想些什么,他幼稚的灵魂此刻是否正蹲坐在云端,望着他的残肢,提出“旧我非我”一类的命题。医生们不想这个。在他们眼里,那只是标本,正如同一具塑料的人体模型。

  柏年拿着手术刀,预想着以最小的刀口切开胸部的皮肤和肌肉,裸露出肋骨。他忽地感到肝部的剧疼,一颗颗汗珠,渗出额头,手也开始颤抖。

  他扔下手术刀,觉得有无数的尖刀扎刺他的肝部和腹腔,有一辆载重卡车从他腹部辗过。“肝癌”,在朦胧中一个明晰的意识窜入脑际,立时又消失,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他被解剖室的小张发现,叫来救护车把他送进病房。

  林子午、白天明、梁晓晨、袁亦方、袁静雅、魏旭之以及其他的人都赶来了。立刻对他施行急救,但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的凌晨三点二十分,他醒过来了,看看站在旁边的白天明,轻轻地说:“天明,谢谢你。你、你去休息吧,我要和晓晨,说、说几句话。”

  白天明看着他,点点头,用手在他额头上抚摩了一下,疲乏的脸上,尽可能地闪出一点笑意,轻声说:“别太累了。”就转过头去,走出病房。

  梁晓晨坐在他身边,用发烫的手抓住他枯瘦的手,悲戚地望着他。

  “梅,梅梅呢?”

  “袁师母陪她睡觉呢。”

  “让她睡吧。她,聪明,美,象你!”柏年笑笑,“幸亏不、不象我。我笨。”

  “不不,你不笨。”晓晨流下了眼泪,“你是,最好的人,我,后悔,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解剖室……”

  “别这么说。总、总会有这一天的。”郑柏年轻声笑着说,“记得,鲁迅先生说:听说,人死的时候,很痛苦。我想,反正只有这、这一次,总、总是会挺过去的。多,多幽默……” 

  窗外起了风。一片片黄叶在秋风中飞舞,在灯光下象一个个旋转的风筝,迟迟地不愿坠落到地上。

  “多,多安静啊,这一会儿……”郑柏年喘息着说,看着晓晨的脸,“你,太、太累了。以、以后要好好睡几天。”

  “嗯嗯!”晓晨泪流满面,紧抓住他的手,不住地点头。

  “别,别这样!”柏年笑着说,“我的好人,我坚强的妻子。我的,我的朋友,我,多么爱你呀!”他停顿了好久,用叹息般的声音,出了一口长气,说,“唱、个歌吧。我、爱听,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嗯嗯。”晓晨流着泪,颤声轻轻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轻轻飘荡。

  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她看一眼柏年,突然惊呼:“柏年!”

  白天明立刻跑进屋里,抓起柏年的手,又泪流满面,一下子扑到柏年的身上。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时四十三分,郑柏年停止了最后一次心跳,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和人民……

  当晨风吹来了新的黎明,整个新华医院沉浸在悲痛之中。

  林子午接到办公室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在他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左胸前别上一朵素洁的白花。他在柏年的遗体前默哀,含泪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于是,医院的全体职工都佩戴了黑纱、白花,自动地排起了队,到二楼外科病房,向郑柏年致最后的敬意。小梅梅来了,她挣脱妈妈和吴一萍的手,跑向爸爸,扑在他的胸前,用小手掰着爸爸的眼皮,哭着喊道:“爸爸,爸爸呀,你醒醒,醒醒,你还没带我上动物园看熊猫儿去呢!爸爸,爸爸,醒醒吧!梅梅想你,想你呀!”……

  无论是爱,还是仇,一旦植根于孩子的心,便以最纯洁、最坚韧的力迸发出来,谎言骗不过,残暴摧不毁,那爱与仇的嫩芽会长成大树,支撑他们的一生。爱孩子,并且也把爱给予孩子们吧,一代代充满爱心的孩子,会组成一个强大的民族,任何风雨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爱的火焰。他们会去拥抱一切朋友,而把敌人淹死在仇恨的海洋里。

  小梅梅最真挚的爱与悲切,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滚下热泪。没有一个人阻止她——让她把人们心中的悲苦、遗憾和怨恨一齐哭出来吧。

  除了小梅梅,哭声最响的莫过于孙大勇。这个连父亲死了都不曾流泪的小伙子,以最简捷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悲哀:在骨科按摩室里,关上门号陶大哭。男儿有泪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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