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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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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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是……”林子午问他。

  “白天明。”

  “噢噢,请坐请坐。唉,老了,坐下就管不住自己。”

  “开着电扇睡觉,您会受风的。”

  “你关上电扇了?也好。”林子午站起来,蹒跚地走向办公桌,又说:“你坐嘛,坐嘛。”

  至此,他什么称呼也没使用,白天明所预想的一切都白费了。

  “嗯,你走了之后,我才来。从新中医院调来,三结合的。”林子午坐在转椅上,叹口气:“什么结合,受罪罢了。你技术很好,是吧?”他拿起一张《光明日报》,“我还看报。这点事还能干。”

  他的声音很洪亮,完全不象个老人。

  他说:“是郑柏年推荐你,又是他为你到处跑,一定要让你回来。不容易呀,跑了好久好久哟,他没对你说过?他这个人是真正的好人。好医生,好朋友,好干部,好共产党员,不象有的人,只会说。哎,你坐呀。怎么样?打算干哪科?去内科吧,替下安适之同志,你当内科主任。”

  “我,我当不了干部,真的。”白天明说。

  “谁是当干部的材料?我也不是哟。没办法。”他好象陷入了沉思,胖胖的手拨着桌上的红蓝铅笔。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

  “我已经老了。风烛残年。我这支蜡烛,给别人照亮儿是不行了,可还能当个火种儿,给别人点着他们的蜡。有的人自己的蜡,总也没点着,上我这儿借个火儿,我就让他们借,把那些个该点着的蜡都点着。这与我也没什么妨碍——这是我的比喻,你懂吗?''

  白天明没有全懂,可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这就是发现人才,举荐贤能啊!”林子午说,“凡是自己或别人认为是有才能的,而且是忠诚老实的,需要借助我的力量发点儿火和热的,我都为他们说话,贡献给他们我这个蜡烛头儿。我只有这点儿力量了……”他又停住不说,呆呆地看着白天明。

  白天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头一回碰上领导跟他这么谈话。他觉得身上有点儿燥热,可又不好再去开电扇,只好掏出手绢擦擦脖子。

  林子午却站起来,走到电扇旁边,打开了开关。电风扇摇着浅绿色的头,把舒适的风均匀地送给屋子里的人和家具,一视同仁。

  林子午站在落地风扇旁边,轻轻说:“我看了关于你的报道……,;

  “那里面有好多夸大其词的地方……”

  “听我说。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也曾经是个医生,而且自忖业务能力还算得上中常……”

  “您是国内外知名的胸外科专家。”

  林子午一只手无力地摆了一下,象是赶开白天明这句称赞。他说:“别听那虚名儿。什么专家,只不过拿手术刀的年头儿长点儿罢了。可现在……”他仲出两手,指指整个房间,“扔下了手术刀,拿起了铅笔刀。你看,那笔筒里的铅笔都是我自己削的,怪整齐的,是吧?可有什么用哟,该你们了。该你们大显身手了。我呢,能把你这样的医生调到合适的岗位上,我就算有了点用处。这就是我为什么还坐在这屋子里的原因。”

  林子午忽然停住不说,蹒跚着走向桌子,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白天明。然后,双手撑着桌子,把身体奏近白天明,轻声说:“你和安适之同志是老同学,你对他印象如何?”

  白天明没想到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沉吟着:“这,我和他多年不见,说不好。”

  “有什么说不好的。就说你的直觉吧!他有能力吗?”

  “有,而且很有能力。”白天明说。

  “他为人正直吗?公道吗?”

  “这个……我,我觉得他好象比别人多一个心房。”白天明说。

  “噢?”林子午笑了,“你提的是个生理结构问题,那得靠透视或解剖来断定了。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他又严肃起来,“他是个好医生吗?”

  “从技术上说,他是。”

  “那还有别的方面?从别的什么方面上说又不是。对吧?”

  “林老,我实在说不清。”白天明说。

  “哎呀!”林子午拍拍自己的秃顶,“我苦恼哟,你懂吗!我希望你这个同他没有任何私人利害关系的人,说出你对他的直觉,好给我一个判断的参考。”他咽咽唾沫,又说:“是啊,这难为你了。我会骂人,可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常常放炮,有时候乱放,所以魏旭之说我是昏庸老朽。不不,你别替他辩护。我不讨厌他,相反,我喜欢他。可我并不糊涂。我可不会因为第一次见面,你说了别人什么而对你有看法,因为是我逼着你说的。”

  “那,好吧。我对您说。几十年来,知识分子中一帆风顺,在各种运动中都没有大坎坷的人,可是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谁都以为他是个可以做领导的材料,可他却表现得单纯得象个孩子。您认为这样单纯的人,每次运动,每个历史时期都能逢凶化吉,扶摇直上吗?至少,安适之不是他留给别人的印象中的安适之。”

  “嗯嗯,很有道理。”林子午说。

  “所以,他不是有两颗心,便是比别人多一个心房。”白天明说,“哎呀,林老。我从来没有向生人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放肆地说别人。可见,您……”

  “我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我就想把自己的苦闷告诉你,咱俩见过面吗?”

  “见过。”

  “在哪儿?什么时候?”

  “一九六二年,您在医科大讲课,我坐在教室最高最后的那一排。”

  “唉,我老了。老是想不好我该怎么办?我应该让别人来借火儿,可又怕糟踏了我这不多的火光儿。不少人说他好,又有人说他不好。我的意见虽不重要,可表态也还有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他忽然停住不说,坐到椅子上慢慢喝水。

  呆了好久,他抬起头,眼睛好象散了神儿,有点儿生气似地说:“你先到外科,当两天医生,上上台,我得看你是不是真有点儿本事。好了,再见。”连手也不伸出来,就埋下头去接着喝他那一大杯白开水。

  白天明有点慌神儿,不知道刚才的谈话是不是太超越了常轨,只好揪着心站起来,走向门口。

  “听着,”林子午说,“你没有重复刚才谈话内容的义务。”

  白天明心里也动了气,刚想回嘴说句什么,房门砰一声被推开了,袁亦方气冲冲走进来。

  林子午一见,好象真动了气:“你怎么连门也不敲?”

  “啊,架子还不小。”袁亦方说,“敲门就是投诉哇,我今天可是成心闯宫来了。”

  “我看象是逼宫!”林子午说。

  “怎么说都行。”袁亦方对白天明一挥手,“你出去。”

  白天明只好出去。

  袁亦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给我倒杯茶。”

  “我向来只喝白水。”

  “所以你那么胖。该用清茶测测油,每日早晚各服绿茶三大杯,100O CC。这是我的处方。”

  “我不信你那套。”

  “你信谁的?良药苦口利于病,院长大人,你现在是偏听偏信!”

  “是说安适之吧?老家伙,你是他前任岳父,你们有私仇,说好说坏,我都不听。我要听大家的。你知道吗,我想了个法子,也来个民意测验。”林子午站在袁亦方面前,双手捂着肚子得意地望着他。

  袁亦方一愣,抬头看着他,“民意测验?怎么个搞法?”

  “具体还没想好,反正我要听听全院职工的意见。”他压低声音,“我劝你上青岛去,别在这时候露面,省得人家说,坏话都是从你这儿发源。”

  袁亦方霍地站起来:“啊,让我避嫌?!”

  “可以这么说。”

  “嗨嗨,我不去!不但不去,我还要四处奔走,游说,专说安适之的坏话。”

  “哎哎哎,你可别这样儿。”林子午说,“这事儿可不那么简单。干部政策,比你那切脉、舌诊要复杂得多。”

  “唬人。德才兼备的人就提拔,多简单。”

  “安适之就德才兼备。”林子午说。

  “你疯了?还是真的老糊涂了?”袁亦方问道。

  “你听啊,第一,安适之忠于党的政策路线,凡有号召,无不雷厉风行,大力贯彻。”

  “那十年他是有名的风派!”

  “那是因为那时候党也犯了错误,政策往往朝令夕改。他作为执行者,又是个年轻人,难免跟着转来转去。第二,……”

  “可是新华医院上上下下谁不对他有看法?”

  “改革的闯将,难免会受到各方面的非议。”

  袁亦方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林子午的胖脸。

  “怎么样?你没说的了吧?”林子午得意地望着袁亦方,“简单?哼!我知道,你和魏旭之他们天天儿骂我昏庸。你不昏庸,你来试试看。”一指那把办公桌前的椅子,“这椅子那么好坐吗?”他忽然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背朝着袁亦方,不无悲凉地说,“你这个老家伙,昨天是我的生日,你竟然连门也不登,让我一个人对着一桌菜……”

  袁亦方什么话也说不出,慢慢走到林子午身边,说:“真的让安适之当院长?”

  林子午陡地转过身子大声嚷嚷:“没定,没定,还没定呢!你让我清静会儿好不好?”

  袁亦方笑了:“瞧你,跟部下发什么脾气。今天晚上我和魏旭之请你,为你祝寿。”

  “不要魏旭之,我受不了他那张嘴。”

  “其实他可是真心疼你。”

  “什么心疼,是心狠。恨不得我早死。”

  “瞎说,他今天偷偷儿跟我说,安适之当院长还不如让你这老糊涂当几年更合适。”

  “真的?”林子午睁大眼睛,“可他让老糊涂来领导,他不是更糊涂?要不是他比我岁数更大,我就请他来,也让他尝尝院长的滋味儿,我也当个顾问清闲清闲。”

  “啊,顾问是闲差呀?当初你怎么哄我?说我有职有权……”

  “你权还小吗?闯进来就骂我?”林子午坐在椅子上,一挥手,“好了,今晚上有鲜鱼吗?”

  “还没去买呐。”袁亦方笑着说,“可是有鳝鱼。”

  “那让我自己动手,你这个北方佬做不好。”林子午拍拍头顶:“唉,又忘了,今天查房。都是你,耽误了时间。”

  袁亦方看看表,整九点。笑着说:“正合适。”

  “跟我走。一起去,中西医结合嘛。”林子午站起来,从衣架上拿下白大褂,说,“真的,这医院不改革真的不行啊,我没有那能力,咱们需要年轻有为、懂医疗行政,又光明磊落的人呐。”

  “郑柏年嘛!”

  “你呀,真是不怕人说闲话,他是你的学生!”林子午说着,把白大褂朝身上一披。 


第六章

  在林子午率领下,各科室主任、行政后勤干部,人人身穿白大衣,组成个颇为壮观的白衣战士巡行团,沿着医院走廊四处查看。

  这每周一次的例行查房,是林子午定下的规章。初时,倒也解决了不少医疗、行政,乃至后勤供应方面的问题。但是,久而久之,人们就熟视无睹,以为不过是官样文章。队伍中不是这位请假,就是那位工作忙,临时不到,常常缺三少五。加上林子午的脾气也为大家摸透了,无非大呼小叫一番,而实际上却心慈手软。重赏重罚只是一句口头禅。所以,不少人就阳奉阴违,收敛了当初的畏惧心,公然大胆地偷闲和违章。制度倘没有自觉性来垫底儿,再加上失去威严,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就算一条条写在墙上,充其量也是书法展览。

  新华医院的党委书记李光,已经调到劳动卫生研究所三年了,上级党组织还没派新人来接班。副书记孟宪东是部队老卫生员出身,文化不高,身体也有病,脾气好得惊人。所以,实际上什么事情也不过问,他说这是尊重专家,不能以党代政。因此,除了每周一次的党员组织生活,每月一次党委会议他主持组织以外,其他问题一概放手交林子午处理,因为林子午也是党委委员呐。林子午呢,精神不济,具体事务只好交医务处酌办。这样,新华医院的实际权力就必然落在党委委员、医务处主任兼内科主任安适之的手中。林子午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傀儡地位。但他想,只要是有利于医院的事,谁能干就让谁干,自己一定大声疾呼地予以支持。何祝,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假公事而营私利。在他看来,医院院长是值不得劳神费力去争抢的官职。所以,他从来不以恶心度人,所有积极者他都以积极赞助相报。只有最近,他才恍然大悟,院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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