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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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脸-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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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她停下来的地点,是泡中后面的街边茶铺,就是在这儿,韩韩令人吃惊地踢倒了双疤,而我抢走了他的小黄玉。我和她坐下来,两碗茉莉花茶在我们中间散出茉莉的味道。她说,“何有力,你饿吗?”我摇摇头,我说,“不饿。”“我饿了,”她说,“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一口饭。我是应该饿坏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吃。”“为什么?”我回过头来,眼睛正好落到她的胸脯上……我耷下眼皮,用嘴巴去够着盖碗茶的边沿。    
    “因为……”她说,“韩韩开枪把于洋洋打了。”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感到桌子、椅子、墙壁和大树……都在轰轰烈烈地颤抖着。这是压抑在记忆底层的枪声啊,突然从深而又深的黑暗中爆发出来了,怎么会不轰轰烈烈呢?庞然大物的于洋洋在轰然中倒下时,大地或者楼板也在发出轰隆隆的回响吧?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死了吗?”    
    “他跑掉了,”她吁口气,胸脯和肚腹好看地起伏着。    
    我说,“他跑掉了?他挨了一枪,还跑掉了……他还活着,是不是?”    
    她的目光从草帽的帽檐下严厉地看着我,她说,“我说的是韩韩。他可能……跑到黄村去了。”但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于洋洋的结局,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我说,“于洋洋呢?于洋洋死了吗?”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火药枪击中了他的右脸,一脸都是血花……可怕得要死。可还好,他还活着……全市的老年艺术团在大剧院搞了一场战胜萨尔氏的诗歌朗诵会,于洋洋主动报了名,他朗诵的都是毛主席的诗,他好久都没有这么神采奕奕了,他朗诵到‘要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时,台上的老人好多都哭了。可惜这是萨尔氏时期,电视录像,全场只有我一个观众去给他捧场。不过,洋洋是需要捧场的,一个,总还是有一个吧。演出结束后,洋洋挽着我的胳膊走出来,还没有下完台阶呢,就看见韩韩在那儿等着我们了。韩韩头上、手上,还缠着绷带呢,他居然就站在那儿等了我们那么久。他先是骂我,然后又打我。洋洋就给了他一拳,韩韩倒在台阶下。韩韩倒在那儿,他就倒着开了枪,枪子儿全打在洋洋的右脸上……韩韩的爸爸帮韩韩收拾了一个旅行包,还塞给了韩韩一些钱。他可能跑到黄村去了……可怜的韩韩。”    
    我说,“阿姨,你就不觉得于洋洋可怜吗?”    
    “我不晓得,”她说,“于洋洋是倒在台阶上,我也跪在台阶上,一直都在哭。我觉得是我被火药枪打死了,我根本不晓得应该怎么办。救护车把于洋洋接走了。医生说,于洋洋没有危险,他脸上挨的不是铁砂子,全是绿豆。不过,医生说,再晚来一个时辰,于洋洋的脸上就长出豆芽了……你怎么了?何有力?”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虚弱不堪。我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么荒谬的。那一把绿豆,就这么派上了用场,救了两个人的命。    
    我说,“我走了。”她把手伸给我,手上是一把亮晶晶的钥匙。她说,“高考完,你到我那儿来吧。”我伸手去接,但她把手往回一缩。我的心也随着缩了一缩,我说,“怎么了呢?”但她再次把手伸了出来,把钥匙和手都放在了我的手心里。她说,“来吧,啊?”我从未听她这么柔声、哀切地说过话。太阳微微移上街沿,阳光经过草帽的软边落到她脸上,她脸上像铺了细细碎碎的网。


第四章别忘了卷子背面还有题

    下午考的是物理,我考得比语文还顺利,但也考得更小心。我排开了所有的杂念,包括刚刚离开的茶铺,茶铺里那个黑衣的女人,甚至排开了肚子里那几朵茉莉花。第二天很顺利地考过了数学、化学;第三天是外语和政治。外语一完,我觉得高考就算基本结束了。    
    政治是我的弱项,因为我对政治极不敏感,但政治作为一门课程,只需要死记硬背就行了。中午回家,家里没人,母亲把盛绿豆稀饭和烂肉泡豇豆的锅、碗,都浸泡在凉水里,我热一热就可以吃了。绿豆的确都熬得稀烂了,绿豆都不像是绿豆了,我一颗一颗把绿豆挑起来,弹倒桌下去。我已经不吃绿豆了,看到绿豆,我就想到于洋洋开满血花的右脸,还想到那些差一点在他脸上生长的蓬勃的绿豆芽。    
    午睡后,我最后一次走到泡中的校门口,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头。为了提精神,我掏一元五毛钱,嚼了一只苦咖啡冰激淋。当卷子发到我桌上时,我甚至迟迟不敢把它摊开来。脑子掠过一个念头:也许我就栽在这上面?然而,我一阅题,就忍不住笑起来,每一道题我都是胸有成竹的,标准答案就像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题量很少,少得让我暗暗称奇。不过,我更多还是在暗暗称赞。肉搏一样的高考拼杀到这一关,谁不是只剩下了一口气?就这么放我们过去吧,一切就在政治的简单和简洁中结束了,我在心里感激着。我的手伸进裤兜,握住了韩韩妈妈给我的钥匙。冰凉的金属的钥匙,出汗的十九岁的我的手。    
    我走出教室的时候,监考的老师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但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泡中考场,每一科我都是提前交卷的,我把这个记录保持到了最后。我曾经是泡中的学生,我希望能在这儿把这个记录献给泡中,就像我把有些东西还给了韩韩。    
    接送熊思肥的车停在校门外,每次考完出来它都停在那儿,好象它停了三天三夜了。我走过车门的时候,车门突然澎地一声打开了,我吓了一大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戴大墨镜的魁梧的男人,他也许是熊思肥的爸爸吧?他说,“是何有力吧?你好。你总是出来得很早。”    
    我显得很羞涩地笑了笑。但是他摇摇头,他说,“今天还是太早了,你不觉得吗?”他把手叉在腰间,腰间系着一根极宽的皮带,吊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他说,“我每天把熊思肥送拢,都叮嘱她要把题读清,别忘了卷子背面还有题。她还嫌我啰嗦呢……这个女娃子。”    
    我耳根子嗡嗡地叫着,如同被狠狠地煽了一耳光!    
    “你怎么了?”那个男人,至少他是个警察吧,他伸手提住我的肩膀。他的手真大、真有力,把我的体恤和我的肩膀一把提在手里,我的脚全软了,身子很可笑地往下滑。你没有事吧?他试了试把我放下来,我的腿慢慢地硬了。我说,“没事,叔叔。太累了,你晓得的,熊思肥也一样。”    
    他隔着大墨镜看了看我,钻进车里去,澎地一声关上了门。车里有冷气、音乐,还有一摞永远也翻不完的的报纸。而我虚弱地扶住了一棵泡桐树,我真的感谢泡中啊,泡中有这么多泡桐树可以让我随时扶住它。    
    我扶着泡桐树站了很久,慢慢捱到一家文具店。文具店的老板是一个残疾人、好心人,他一瘸一瘸地把我扶进去,扶到柜台后边的椅子上。他看我的样子就是考垮了,每年他这儿大概都有考垮的学生来歇脚。他也不多问,递给我一把芭蕉煽、还有一杯白开水。我喝了一口白开水,差一点就要呕出来。    
    我听到熊思肥在喊,“何有力,你怎么在这儿呢?!”我希望不被任何人看到,却还是被她看到了。是的,警察可以感应到卷子背后的试题,警察的女儿也就一眼发现了柜台背后的我。“去我家吧,”熊思肥说,“今晚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们放松放松好不好?”    
    此时此刻,以我虚弱的眼睛看着夕阳斜照里的她,真是说不出的精神、饱满、油光、水滑,就像刚刚洗过蒸气浴,她的裙子是红的,脸膛也是红的,大嘴巴有力地努动着,仿佛把内部的光芒都洋溢了一身和一地。我再摇摇头,我说,“我还有些事情,有些事情要处理。”


第四章我把小黄玉系在她的脖子上

    最后,我还是去了剧院街。我没有勇气回家,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手里攥着韩韩妈妈的钥匙,她交给我的一个权利,她让我用来打开她的门。    
    黄昏里的剧院街看起来就像是村庄,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槐树下。我掏出钥匙,找到了暗锁,锁眼新滴了菜油,菜油带着我熟悉的味道和意外的润滑,把钥匙迎了进去——门开了,她正站门后等着我。我颤声问她,“你为什么不开门?”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一把把我揽进了她怀里——    
    但实事上,完全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门开了,空无一人。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咕咙着叫了一声,“喂。”再叫,声音高了起来,再叫,但无人答应。屋子里空空如也,长沙发横卧在那儿,仿佛一个孤零零的故人。我向那张故人般的长沙发走过去,坐下,然后是趴下,潮水一样的困倦很快就把我淹没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觉到沙发当头的灯亮了,我听到膝盖磕着地板的声音,我的颈子被我熟悉的双臂紧紧地、小心地环抱住。她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是从医院回来的。”韩韩妈妈的身上,有淡淡的药水的味道。她说,“于洋洋没事了,可他的伤口还是感染了,他发了高烧,被送到凤凰山,他进了萨尔氏的隔离所……我什么都不晓得了。”    
    她伏下脸,贴在我的额头、鼻子、嘴唇上摩挲着,她小声小气地说,“亲亲我……亲亲我……有力……”我一点气力也没有,我的嘴唇干得发皴、发裂,我开门时的激动和不安都被潮水般的倦怠冲刷干净了,一点都没有留下来。但我还是慢慢地亲了她的脸。我说,“阿姨,我冷。”但她没有听到我的话。她站起来,她说,“你怎么那么烫,烫得像个火炉子?”    
    可是,我怎么会烫呢?我是那么冷,冷得牙齿都在咯咯地响,一身衣服都被汗湿了。她说,“我去洗澡。你也洗洗吧。”我点点头,我的样子也许真像一个乖孩子。    
    浴室的水响了好一阵。她说,“你去吧。”我爬起来,她已经上了阁楼了。阁楼上亮着昏昏的灯,老式的风煽在呼哧呼哧地响。浴室里的灯光就像是发晕的月光。发晕的月光,预告明天是一个有风的天。我把水开得烫烫的,烫水烫着我滚烫的皮肤,祛除了一部分我体内的寒。    
    我登上阁楼,看见她已经睡下了。地板上铺了一张白色的床单,她就光光生生地睡在床单上,像一条刚剥出来的鲜笋子。她是侧身睡着的,脸朝着阁楼的外边。我这是成年后第一次看见裸露的女人,她的身子是软软的,软软地弯了几弯,弯成软软的曲线,一支手伸出去,一支手拖在臀部后,仿佛在招我过去呢。她的确很白,在弱光下,和白色的床单浑然一体,她是睡在床单上的,但我有片刻的错觉,好象床单是铺在她的身上的。    
    我跪下来,叫了一声,但她没有吱声。我在她的旁边小心翼翼睡下来,然后就不晓得该做什么了。我应该把她翻过来吗?我不晓得。我望着倾斜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贴着一张令人吃惊的招贴画,一个剥光的白种女人仰面躺在蓝色的丝绒上,红头发、红嘴皮、绿眼影、白皮肤,白色铺开来,仿佛屋顶开满了有毒的白罂粟。她一手摸着自己的乳,一手可能在拉住看不见的某个环。天花板是倾斜的,这个白女人好像随时都会滚下来。    
    在她岔开的双腿上,印着一个英文词:OPIUM    
    我在心里把这个单词念了好几遍,却想不起它的意思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晓得的,可这个时候,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像吸了毒。我只觉得天花板上的女人仿佛是镜子,奇怪地照出笋子一样孤零零的韩韩的妈妈,却偏偏没有我。风煽蹲在一边吹着风,呼哧的声音仿佛人的喘息。风煽是一条忠实的狗,狗也是有着记忆的。记忆里的喘息也会衰老吧?风里有了沙子和灰尘,喘息也是疲乏的。风煽的确是一条疲乏的狗,它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煽叶吹送的热风却是非常的弱。弱风吹着我洗过的身子,干净的身子,我又在轻微地哆嗦了。    
    我把脖子上的小黄玉解下来,小心翼翼系在她的脖子上。我已经不需要这个玩意了,而且它本来也不属于我。然后,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望见在槐树下我的自行车,在那儿耐心地等着我。    
    我下了阁楼,穿上我汗腻腻的衣服,走掉了。


第四章我多想在哪一把花伞下,再次看见她

    接下来是漫长的阴雨天,我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睡在床上听雨声。父母没有问过我一句高考,我晓得他们时刻都牵挂着这件事,但是他们把牵挂都咽在了肚子里。雨一直下到八月中寻才开始小起来,在一个有着短暂阳光的中午,我收到一封写给我的信。信封里抖落出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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