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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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琼瑶-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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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说:“小翔子,让我帮你!我回去问爸爸要钱 !” 

  “不许!”志翔说:“如果你爱我,不许再提回去要钱的事!永远不许!我告诉你! 我们兄弟一无所有,只有这股傲气!我会挺下来!我会!只要哥哥也能挺下去!” 

  于是,志远在医院里住下去了。打针、吃药、葡萄糖、生理食盐水……每天的医药多 得惊人,志远不用问,也知道这笔医药费一定为数可观。忆华天天来陪他,从家里捧来鸡 汤,猪肝汤,和他爱吃的各种食物。老人也几乎天天来,每次来,总是握握他的肩胛骨, 说一句: 

  “好像壮了点,气色也好多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壮了点,在医院里住下去,他越住就越消沉,越住就越苦闷,他感到 自己像个被囚人牢笼里的困兽。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要发疯,随著日子的 消逝,他变得脾气暴躁而易怒。他怪忆华烧的食物不够精致,怪老人骗他而说他强壮了点 ,怪志翔每次来看他都是敷衍塞责,坐不了几分钟就跑。“我告诉你吧,忆华!”他愤愤 然的吼著。“志翔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哥哥!他只知道谈他的恋爱,所有的时间都拿去 陪丹荔!他就没耐心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他是个没心肝的人!而且没志气!毕业这么久 了,他雕刻出一件作品没有?我是生了病,他呢?他呢?他是个没心没肝的浑球!” 

  忆华用手轻轻的把他按回床上,眼泪慢慢的沿颊滚落,她抽噎著,轻声的说:“别怪 志翔,他太忙了。” 

  “忙!忙!当助教能有多忙?”志远咆哮著,看到忆华的眼泪,他又转移了目标:“ 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你能不能不哭?等我死了之后你再哭?” 

  忆华背过身子去,悄然擦泪。于是,志远会一把拉过她来,用手紧紧的抱住她,沉痛 的说: 

  “原谅我,忆华!我快发疯了!这样住在医院里,我真的要发疯了!忆华,我不好, 你别哭吧!” 

  忆华把面颊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前。 

  “我不哭,”她喃喃的说:“只要你好好养病,我不哭,我要学你们兄弟两个,我不 哭!” 

  兄弟两个?志远心里微微一动。 

  这天晚上,志翔和丹荔一起来了。显然忆华已经告诉了他,志远在发他的脾气,他一 进门就道歉。 

  “哥,对不起,我又是这么晚才来。我的学生一直缠著我,又要学版画,又要学雕塑 ……” 

  “雕塑?”志远的火气又往上冒。“我病了这几个月,没有监视你用功,你自己就不 知道努力了吗?雕塑?你倒告诉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你雕了什么东西?” 

  “哥哥!”志翔赔笑的说:“我不是不雕塑,我只是没灵感……”“灵感!”志远在 床上大叫:“你有灵感陪丹荔赏月聊天,谈情说爱吧!”“哥哥!”丹荔往前一站,扬著 头,忍无可忍的喊:“你别含血喷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冤枉人!小翔子和你在一 起的时间远超过我,我要见他比登天还难,从来,他心里的哥哥就比我的地位强……” 

  “小荔子!”志翔一伸手把丹荔拉到后面来。“你不能少说几句吗?你不知道哥哥在 生病吗?” 

  “生病就有权利乱发脾气吗?”丹荔含泪问。“他病的是身体,总不会影响他的头脑 吧?我看他……” 

  “小荔子!”志翔厉声的喝阻她。“住口!” 

  丹荔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仰望著志翔,然后,一跺脚,她往门边冲去, 哭著说: 

  “我累了!我再不愿和你哥哥来抢你了!” 

  “小荔子!你敢走!”志翔色厉而内荏。“你敢在这种时候负气而去,我们之间就完 了!” 

  丹荔僵在门口,正犹豫间,忆华已迅速的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忆华把她拥进了 自己怀里。 

  “丹荔!看在我的面子上吧!”她喊著:“遇到这样一对兄弟,是我们两个的命!你 难道真忍心走吗?” 

  丹荔把头埋进了忆华怀里。 

  这儿,志远愕然的看著志翔: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哥!”志翔走近志远,坐在床沿上。“你别生她的气,这些日子来,大家的情绪都 不好!哥,”他安慰的拍拍志远:“你放心,我会去雕塑,我不会丢掉我所学的!” 

  “志翔,”志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别辜负我!你是个艺术家,你有一双艺术家 的手……”他摊开志翔的手,顿时间,他呆住了。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吗?这手上遍布著 厚皮和粗茧,指节粗大,掌心全是伤痕和瘀紫,粗糙得更胜过自己的手!而且,那指甲龟 裂,手腕青肿,他做了些什么?志远惊愕的抬起头来,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志翔。心里有些 明白,却不敢去相信,他喃喃的,悲痛的说: 

  “你这还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吗?” 

  丹荔挨了过来,到这时,她才低低的,委屈的说: 

  “你现在该明白了,他什么时候当过助教?什么时候收过学生?那么仓促的时间里, 你教他那儿去找工作?何况,你也知道,欧洲最贵的是人工!所以,他接收了你的工作! 只是,做得更苦!你下午才去营造厂,他早上就去,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午后六点,晚上, 再去歌剧院抬布景!他工作得像一只牛,才能负担你的医药费!他并没有为我浪费一分钟 !” 

  志远紧紧的盯著志翔,泪水冲进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一阵辛酸,使他什么 话都说不出来。志翔握紧了哥哥的手,他的眼眶也是潮湿的,但是,他的唇边却带著个微 笑,好半晌,他才说:“哥哥!你没当成大音乐家,或者,我也当不成大艺术家!但是, 在海外,在这遥远的天边,我们毕竟塑造了一样东西:我们塑造了爱!”低下头,他看到 了自己的手,那遍是厚皮和粗茧的手,他也看到了志远的手,也是遍布了厚皮和粗茧!这 两双交握著的、粗糙的手!在共同雕塑著人与人间的爱!一个灵光在他脑中迅速闪过,他 要雕塑这两双手!

21 

  夜静更深。志翔在自己的小屋里,埋头揉弄著那些黏土,他做出了一只手,两只手, 三只手、四只手的粗坯。那粗大的指节,那布满厚茧的手掌,那龟裂的手背……呆了呆, 他忽然想起老人的手,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掌,那全是皱皮和脉络的手背,那虽然苍老, 却仍然有力的手指!他抛下了自己的工作,扬著声音喊:“小荔子!”丹荔正蜷缩在那张 长沙发上,本来,她是靠在那儿和志翔谈话的,但是,久久,志翔只是埋头在那一堆黏土 之中,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无聊极了,倦极了,终于蜷缩在那儿睡著了。听到志翔的呼 唤,她在睡梦里猛然一惊。她正在做梦,梦里,父母流著泪在劝她回家,回到父母温暖的 怀抱里去,何必要在这儿吃苦受罪,被这两个“坏”脾气、“硬”骨头的兄弟折磨!于是 ,她哭著奔向母亲,奔向父亲,奔向那有“世界花园”之称的日内瓦!正在奔著奔著,志 翔的一声“小荔子”像当头棒喝,她一惊而醒,浑身冷汗,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她对志 翔伸出手去,惊惶的喊: 

  “小翔子!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不管是跟你吃苦受罪,我都心甘情愿!小翔子, 不要让妈妈爸爸把我抢走,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志翔愕然的瞪视著这一双伸向自己的 手,纤柔,秀丽,细腻,光滑,可是,如此纤弱的手,怎么有如此强大的、呼唤的力量! 他走过去,双目发直,他握紧了那双纤纤玉指,低下头,他审视著这双手,仔细的,专心 的,带著种不可解的感动的情绪,他审视著这双手。丹荔完全清醒了,她困惑的凝视志翔 ,轻蹙眉梢,她喊: 

  “小翔子!你在干什么?” 

  志翔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发红,眼睛发光,满脸都是激动的、兴奋的、热烈的光彩。 他盯著她,然后,把她紧抱在怀里,他吻了她:“小荔子!你知道人类的成功、爱心、命 运、力量……都在哪里吗?都在我们的手里!小荔子,”他用他那满是泥土的、肮脏的大 手,把她那纤柔的小手紧阖在掌心中。“你以后再也不要恐惧,再也不要怀疑,你在我的 手里,我也在你的手里,我们的命运,在我们两个的手里!我们这一群人的命运,在我们 这一群人的手里!”他再吻她,虔诚而严肃。“小荔子!我爱你!”丹荔的眼眶里含满了 泪,她并不太能体会志翔这篇话的意义,可是,她却感染了他的兴奋,感染了他的激动, 和他那创作热诚中所发的光与热。她抚摸他那乱糟糟的头发,那没有刮胡子的下巴,和那 粗糙的手指,她在他额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她说: 

  “我想,你今夜是不准备睡觉了,我最好去帮你煮一壶浓浓的热咖啡!”她站起身来 ,去煮咖啡。他呢?又回到自己所塑造的那两双手上。一个新的形象迅速的在他脑中诞生 ,成形。他拿起那粗坯,揉碎了它,又重新塑起。 

  丹荔送了一杯热咖啡在他的桌子上,他视而无睹,继续疯狂的工作著。丹荔望望那堆 貌不惊人,几乎是丑陋的黏土,心里朦胧的想著,或者,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黏土、雕 塑、狂热、一个心不在焉的丈夫……你即使从他身旁走过,他也不见得看到了你。可是, 在他内心深处,你却是他力量的泉源。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稚气,已远远的抛开 她而去。一个崭新的、成熟的、新的“自我”在刹那间长成了。她在沙发上拥被而坐,痴 痴的望著他,这个男人!他不见得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他不见得会名闻天下!而,这个 男人,已塑造了她整个的世界!靠在沙发中,她带著一份几乎是心满意足的情绪,酣然入 梦,这次,梦里没有日内瓦,没有世界花园,只有志翔的手,那紧握著自己,给她力量, 给她温暖,给她爱,给她幸福的那双手!一觉睡醒,早已红日当窗,她翻身而起,一张纸 条从她身上飘落下去,她拾起来,上面是志翔潦草的字迹: 

  “小荔子:  我去上班了。你睡得好甜好美。我爱!你不知道你 

  给了我多大的欢乐与力量! 

  小翔子” 

  她读著这纸条,一遍又一遍,泪水满溢在眼眶里。然后,她跳起来,跑到桌子旁边, 去看他连夜工作的成绩。刹那间,她呆住了。在桌子正中,放著一件黏土塑造的粗坯。这 是件奇怪的作品,是件不可思议的作品!这是五双手!男人的、老人的、女人的,一共十 只手,都强而有力的伸往天空,似乎在向天呼吁什么,也似乎要向那广阔的穹苍里抓住什 么,更似乎是种示威,是种呐喊:这世界在我们手里!这世界在我们手里!这世界在我们 手里!丹荔感动的、虔诚的在桌前坐了下来,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这些手,一刹那间,她明 白了很多很多,这些手,有志远的,有志翔的,有老人的,有忆华的,也有她的。她含泪 望著这粗糙的原坯,想著志翔夜里对她说的那篇话: 

  “小荔子,你知道人类的成功、爱心、命运、力量……都在哪里吗?都在我们的手里 !” 

  这就是我们的手!这就是!她静静的凝视著这件雕塑品,那感动的情绪,在心灵深处 激荡,而逐渐升华成一种近乎尊敬与崇拜的感情。接下来的很多日子,志翔狂热的塑造这 “手”,做好了粗坯,又忙于翻模,再加以灌制,他仍然认为只有铜雕,才能显示出这种 “力”和“生命”的表现。他夜以继夜,不眠不休的工作,到春天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 这件作品!那些手,有粗糙的,有细致的,有老迈的,有年轻的,却都带著生命的呐喊, 伸向那广漠的穹苍。 

  在志翔完成这件作品的同时间,志远也面临了生命的挑战。这天,医生把志翔和忆华 都找了去,做了一番很恳切的谈话:“我必须尽快给他动手术,他的胃已经影响了肠子, 再不开刀,将不可收拾。可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像一具空壳,我们虽然尽力给他调养 ,仍然无法弥补他多年来的亏损,肺上的结核菌已经控制住了,但,心脏的情况太坏,目 前动手术,也可能会造成最坏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志翔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动手术,他是苟延残喘,终有一天会油 尽灯枯。动手术,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从此病愈,一个是——从此不醒。” 

  “是的!”医生说:“所以,你们家属最好做一个决定,是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 ” 

  志翔和忆华交换了一个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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