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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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杜拉斯-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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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晚宴上,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说:“什么都不干。”她坐在大使身旁,在桌子的另一边,听见我的话后,便很大声地说:“您刚才说得太好了。应该坚持下去。”我不知道看谁好,不知道怎么吃。她继续和大使说话,然后又对我说(声音一直很大,全桌人都听见):“好极了,应该有勇气说这些事。您无所事事,这千真万确。”
  大家都沉默了,接着又开始交谈起来。我最后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像她并不在场一样。我忘了她。
  我常常听到《广岛之恋》中的那句名言:“你爱我,多么美妙啊!”这句话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爱,就要彻底地爱,包括身体。肉体也要相爱,是的,是这样。还要做爱呢!也需要身体,皮肤。她说:“瞧,扬,我的皮肤很嫩,那是因为季风雨。您知道。是的,皮肤保护得很好,只有脸受摧残了,其他部位并没有受到影响。大腿,您看我的大腿,它们又长又结实,活像小伙子的大腿。大腿没有变。我运气不错。”
  这是真的。我们真的是同龄,我们相爱,不断重复、永不枯竭的总是这种爱。一种真正的美使它得以更新,并用文字表达出来。用某种文字。她说:“如果一个人聪明,他在什么事情上都聪明。写书、园艺、爱情……一切。要么是十分聪明,要么是一点不聪明。”
  我这样说:“聪明是没有止境的。聪明就是创造,就是奇思,就是欢笑,大笑,什么都是。从窗口扔出手提箱、打架、辱骂也是。我们要的就是智慧。因为在生活中,在生活中的这些事件里,首先有您和我的智慧。我们不能抛弃它。共同生活的痛苦。那不是痛苦,但说到底还是痛苦。爱情故事,那不是痛苦,然而也是痛苦,厌恶一切,厌恶生命,厌恶您,厌恶我,然而又不是,因为我们相爱,因为我们让此事变得很了不起。相爱,共同生活,您把它说了出来,写了出来。在床上,在书中都如此,我丝毫不怀疑。‘像铁一样硬’,正如您说的那样。我不怎么明白,但这是您对我口述的,这些谎言,这整个故事都是我用打字机打下来的。但请告诉我,这是什么故事?‘站着睡觉’,正如您说的那样。这一切,全部,生活中和书中有关您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全都是事实,都是真的。我们都相信,我们都说,我们都做。一切,爱情和书,剩下的一切。直到尽头,直至现在。今天它还在继续,因为我正在写您,我在写。是的,在写。”您说:“扬,您只有一件事可做:写。”我做了。我写了。
  我可以这样说:她创造,并且相信自己创造的东西。她创造了我,给了我一个名字,给了我一个形象,叫唤我,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叫过我。她日夜给我词汇,一些词汇,她的词汇。她什么都给,而我呆在那里,我就是为了那些词汇呆在那里的。我不提问题,什么都不问。在那些年当中,她好像一次也没问过我喜欢什么,从来没有让我点过菜,每次开车兜风都是由她决定去哪里,她从来没有想到要问问我想去哪里。从来没有,她没问过我想吃什么。没有,从来没有。根本没有。她说:“扬,这些酸醋韭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于是,我做了十天酸醋韭葱,每次她都很高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所有不喜欢韭葱的人甚至都不配活在世上。那些人不存在,我们不想认识他们,决不。那些不喜欢韭葱的人多么可怕啊!后来,不吃韭葱了。接下去两个星期吃的据说是越(南)式色拉。只吃这东西。
  她也说:“告诉我,您能去哪里?您跟一个著名的、十分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您什么都不用干,吃住免费。全世界的人都想取代您呢!”
  说实话,这倒是真的。然而,我有时也不想吃韭葱、喝中国汤、吃都柏林土豆,不想在凌晨三点钟去奥利机场,不希望她老是在那儿。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不想成为她最喜欢的人,不想再爱。
  她说:“这不可能。”
  我很少说话,但我还是有说话的时候:“杜拉斯我受够了!杜拉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杜拉斯结束了!”
  她让我发火,让我骂,然后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不,别这样说。这不是真的,您跟杜拉斯决不会完。您知道这一点。”
  我们没完。没有停止,不可能停止。一切都重新开始。从来没个够,还不够,要爱得更热烈。是的,是这样。故事,永远没个完。陈词滥调,类似“卡布里,完了”那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疯狂大笑,架吵了又吵。
  “扬,干吧!您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决不是。爱我吧!您只能这样做。我知道您应该怎么做。”
  我照办了,服从了。最神奇、最出奇、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竟然能行。书写了,剧本和电影一切顺利,在全世界取得了成功。她说:“杜拉斯成了一种世界性的现象。”她没有笑。她回到了十五岁,已经在从事文学创作了。她在文学当中,她毕生都在创作,不惜一切代价。别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我也不重要,我在那个故事中一钱不值,因为是她创造了一切,从头到尾,一切。她说:“您知道,我什么都不编造,您知道我从不撒谎,从来不曾撒过一次谎。我不是在搞文学创作。我是在写书。您到底明不明白?”
  我假装明白。我做爱,我在她的口述下做饭、写书、开车。我在那儿,我完全属于您。您呢?有时,我们跳舞,您很喜欢跳舞。您说:“我舞姿完美。没办法,就这么回事。不会跳舞的人,不动的人,总是让人担心。”
  “写作,就是寻找适当的运动和速度。您相信吗,那也是一种跳舞方式?”
  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这样说话。
  她珍惜生命,好像每时每刻都是捡来的一样。非常紧迫。似乎明天将不存在,似乎已没有未来,好像必须永远生活在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这种现在虽然短暂,但它战胜了一切,充满了一切,充满了空间和时间,充满了我和她以及全世界。这种现在就像永恒一样,每时每刻都可以产生。
  您就是这样:没有计划,不知道干什么,处于一种野蛮的、原始的状态之中,和匪窟中的土匪差不多,接近否定之手,像那些甚至不知道上帝的名字却两手空空仰天祈祷的古人,像所有那些人。您独自跟他们在一起。而我也在那儿,跟他们跟您在一起。
  我们在那儿,那些书在那儿。可以读读书,只需翻开书,只需读书,真正地读每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您和您的读者在一起,和读这些文字的我在一起。但您又是谁?现在轮到我这样问了。


《情人》(1)


  4
  她经常不想再写,经常想离开一切,离开文字和生命。然而,事实上她并没有这样做。她活着,在写作,在爱。爱一切,爱全世界,爱牡蛎。爱疯了。爱深夜沿着塞纳河散步,一直走到讷伊桥,然后回到圣母院。
  “您看那堆石头,那壮丽的灰色,那条河,塞纳河,多美的名字。您再看呀!”
  在一家小酒吧里,她看着所遇到的人的脸,她想看懂她面前的这张脸的什么东西。她看着,她看出了什么东西,但她什么都没说。我随她看,后来,总是那么突然,她不看了。必须马上回圣伯努瓦路。世界变得可怕起来,难以忍受,她再也不想在世界上露面了。她想藏起来,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干。她开始骂我,讨厌我,说:“这个世界是这么不公平,这么可恶,我得躲得远远的,离开您的那副恶相。”就是这样。我无可奈何。
  她走进房间,坐在书桌边。是的,也许她要写作。她拿过一张纸来,要找一个词,再找一个词,她要开始写作,她不能陷入如此巨大的痛苦中。不,她不会自杀,她要写作。
  她写了。她叫我过去,说:“我给您口述点东西,我们看看怎么办好。”
  于是,她停不下来了,她不会放弃,什么也不放弃。不放弃生命,不放弃爱情,不放弃我。“不,扬,留下来吧,您能到哪里去?”她又能到哪里去?我们只能呆在那儿,坐在桌边,听文字前来,来到声音中,来到纸上。她被自己写的东西惊呆了:“这是我写的吗?”“是您写的,”我说,“是您写的。”“对,这可是真的。太美了!”
  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不管是在巴黎、特鲁维尔还是在诺弗勒堡;不管是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什么东西都不会存在,除了显现在纸上的文字。
  然后,就像离开细细端详的那张脸一样突然,必须停止了。文字不见了,她停止了写作。她认为也许没必要写作了,认为自己做不到了,认为自己不会写作了,认为自己不会再写了。她什么都忘了。她沉默着,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应该去开车了,我知道她得离开书桌,离开房间,离开她不想再写的东西。她糊涂了,她再也不想弄明白了,因为她太明白了,她看得太清楚了,以至于痛不欲生。不仅仅是痛苦,也许其中还有些事实,这些事实,她不能一下子说出来,不。她需要的是故事,也需要爱情的故事、残忍的凶杀故事、平庸的故事。必须写故事,否则就要自杀,就要死。
  “走!我们去市场买点韭葱,我想喝汤。”
  接着,她又说:“怎样才能写出‘不朽’这个词?怎样才能不写这个词?我没办法。您也同意我的看法。必须找找别的东西。”
  这就是她所做的事。我们去市场,去买土豆、韭葱,四个就够了。她完全忘了一切,文字正在形成,所有的字正在组合。她在想晚上的汤。她看着标着价格的牌子,说:“东西真贵,让人难以置信。”她看着品名、价格,说这些东西她全想买。“拿三包咖啡,家里老是没有咖啡。”她忘了,她想享受生活了。
  然后,她又回到书桌边,继续写。词句回来了,中间词跳开了,涌来的是别的词,并非要取而代之,不,不是为了占位,不,而是想说别的东西,想靠边站。从那个空荡荡的地方站到事实当中。什么事实?不知道。文中没说,也不会说。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大讲真理,不,决不会。她写作。不做别的。她知道必须找一些别的词,重新创造一些十分古老的词。她说:“我们差不多都不会写东西了。我们能写出比《圣经》第一卷,比《创世纪》更好的东西吗?不,我不相信。那种简单的叙述法,一句顶一万句。”
  还有第一个白天和第一天晚上。
  “我希望已经写下来,那会使我很高兴的。怎样才能做到敢写呢?然而,我写了。您看吧!”
  您写了。字写出来时,故事写出来时,我每次都很兴奋。我知道您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您不会死的。死神最早也要等到书写完以后才能来。您会把书写完的。您不会放弃的,既不会放弃书,也不会放弃我和您自己,不会放弃去市场买东西。
  您正在口述那一幕,缺乏照片见证的那一幕:横渡湄公河,与那个将从漂亮的小卧车里出来的男人相遇,那个北方的中国人,您的第一个情人。我们在诺弗勒城堡,坐在那张大桌子边上,面对着花园。我等待着词汇,我用那台我很喜欢的打字机打着。那是一台黑色的打字机,很高。您对我说,那是战争时代的产品。我们写到了那个年轻女孩,戴着男帽,脚上穿着妓女常穿的那种嵌着箔片闪闪发光的鞋子。那就是您。您倚着舷墙,再过几秒钟他就要递烟给您了。而您呢,您说:“不,我不抽烟。”您看见了中国人手指上的戒指,戒指上的钻石,金钱,爱情和将来的故事。您母亲将感到很高兴,高兴而非痛苦。而您将写出这个风靡全球的故事,一个可怜的故事,一个毫无意义的故事。它总是那么崇高,总是写不完,六十年后还在写,不倦地写。而我呢,我在您身边,把您说的话用打字机打下来。我试图跟上您,不打错。有时,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比如说,您讲起您的小哥哥保尔,讲起那段爱,讲起小哥哥的死。保尔永远活着,完整无损。您讲不下去了,您的声音哽咽了,您哭了。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停止了打字,等待着。会过去的。后来,事情过去了。您接着说,顺着故事的线索往下说。埃莱娜 · 拉戈奈尔出现了。拉戈奈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您说:“我也是,我喜欢这个名字。您会喜欢埃莱娜的。她曾发疯似的爱上了我。为了我,她会放弃一切。她喜欢我。”
  您我发疯似的爱上了这个故事。我们寻思,如果那个小女孩救家庭于苦难之中,如果那个中国人娶了年轻女孩,结果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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