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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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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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是帽儿戏。
  “可是你们几个人(指张沪、赵筠秋、骆新民、王复羊)的事儿,还没交代清楚;交代 了的,也还没有彻底批判。希望你重新交代、认识、批判!真正扭转右派反动立场!”他 说。
  在1959年思想总结会上,报社负责管理右派的领导已向我们明确他说过:向党交真 心,是要求进步的表现,时间过去了一年,怎么又算开了旧账?
  “可以告诉你,骆新民已经重新交代,重新批判自己的问题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 拿出主动的态度。”
  我决断他说:“我无意去投这个机!”
  “咱们没有共同语言。”“头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一字一板地告诫我,“这 是对你最后一次争取,你要是坚持这个态度,你将悔恨终生!”
  他走了。
  事后,老右辛大明急急忙忙地找到了我。他把我拉到附近一个木材厂堆放木料的僻静角 落,对我说:“小从,这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社会上对五类分子要严加管束了,你和他 (”头人“)抗膀子,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你还是主动找他谈一次话,表表你的态度 吧!”我很感谢辛大明对我诚恳的帮助,但是在这3年改造生涯中,我已不再是1957年以 前懦弱的书生,因而我谢绝了他的一番美意。进城休假时,我向妻子陈述了这些不愉快的事 情,她沉默了许久,忧郁他说:“报社也要抓五类分子中的典型了,我‘自绝于人民’的账 还没清算,也许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1960年12月18日,是星期天,天气奇寒。张沪因患感冒,早早地睡下了。我内心苦 闷不堪,当晚拿着一张房东送的戏票去看京剧。年轻时我酷爱京剧,我和刘绍棠对叶盛兰的 戏,几乎是场场不漏。什么《白门楼》、《吕布与貂蝉》、《罗成叫关》,后来竟然发展到 对杜近芳和叶盛兰配的每场戏,都必须过目:《柳荫记》、《白蛇传》……不过,这天去长 安戏院看戏,纯属排闷解忧,而无任何欣赏的雅趣。当晚演员是谁我回忆不起来了,但我当 晚看的戏一直铭刻在心,那是关汉卿的名作《窦娥冤》。
  这出戏成了我们命运的象征,因为第二大一清早,我们刚刚起床一会儿,报社装订房的 张老师傅就来到我家传达指示,要张沪和我吃过早饭去报社开会。张沪因感冒尚未痊愈,本 想在家休两天病假的,但是老师傅亲自登门,不便推辞,便穿上蓝咔叽面的皮大衣,戴上防 寒的红毛线帽,和我一块离开家门。
  在电车上,张沪觉得有些发烧,和我耳语说:“是不是有什么事?”
  “可能是传达文件。”
  “不会真演一场《窦娥冤》吧?”
  “不会。”
  “哪个年代都有屈死鬼!”她说。
  正值上班时间,电车上人很多,一些乘客不无好奇地窥视着我们。这是因为我俩的着 装,实在太悬殊了。她完全是知识分子的打扮,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我则穿着一件破旧 的狗皮大氅(这是赶车时穿的),头戴着一顶带耳扇的旧呢面棉帽子,浑身散发着酒糟气 息。张沪紧闭着双目,斜斜地靠在我身上——她无法发现那些奇异的目光。
  我记得非常清楚,是我搀扶着她爬上报社四楼的。当气喘吁吁的我们,推开四楼会议室 的玻璃门时,顿感气氛不同寻常。门口有一身着戎装的武警,报社领导已提前到会,端坐在 主席台上,赵筠秋、骆新民身旁空着两个位于,是给我和张沪安排的)仔细地去描写这个会 议,对我说来今天也仍是十分痛苦的。我只想告诉读者,领导宣读了我们的反动罪状(主要 是对反右运动的看法,对“三面红旗”的言论,阅读《南共八大会议纲领》,以及传播傅聪 “叛国”的消息等。当然,不会忘记把我写长篇小说《第一片黑土》也列入了罪状之内,还 有张沪的“自绝于人民”问题等)。结论中指出,这是右派当中有纲领的“反改造小集团” (南斯拉夫在中国的别动队),必须严加惩处云云,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签字的笔。会议 主持人当即叫我、张沪和赵筠秋签字,众目睽睽之下,任何争辩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能 俯首就范。骆新民不在签字画押之列——他揭发“小集团”有功,又占有海外归侨的便宜, 将功折罪,免于劳动教养的处分。
  这是短促而又漫长的一个小时。在这个时空中,我若同被五雷轰顶,被五马分尸。我的 灵魂已出七窍,会场上只留下一个我的空壳。麻木昏沉的脑子。恍恍惚惚记得在1957年的 这个季节,剃光了头以示抗议把他划为右派的徐钟师,是从这里押走的——三年过后,又轮 到了我们。
  进会议室门时看见的那名武警,是为我们而来的。他命令我们三个人爬上一辆有对面座 位的吉普车,然后车子鸣笛启动。那武警当即对我们发出警告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想 必明白政策,要是谁在车上不老实(可能指跳车之类的举动),我们可是不客气的!”说 着,他把一副手铐,在我们面前晃了两晃。
  吉普车上肃然元声。
  “送我们去哪儿?”我想起家中的老母和幼子,急切不安地问道。
  “到那儿你们就知道了。”武警回答。
  我抬头看看我的妻子,她紧闭眼睑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对面,那神态,若同已经死却了 一般。我可以承受下地狱之苦,但不禁可怜起她来了。妻子是发着烧来报社开会的,没想到 再也回不了家了。再看她时,她仍然像木雕般一动不动,既不看我,也不看车厢里的一切, 但是有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她紧闭着的眼角流淌了下来。她不擦它,任其顺着脸腮滚滚而 下,一直滴落到皮大衣上……
  我的麻木的心,顿时被搅起了波澜。在这一霎间,她究竟想起了什么呢?是两岁多小儿 子的笑靥?还是老婆母叮咛时的神色?不,她或许是记起了当年在上海滩,刚刚16岁的她 参加了学生运动,并在地下党支部举行的入党仪式上举起拳头宣誓时的情景?抑或是她想起 了在小小年纪时被国民党警察局抓了去,被国民党警察狠狠地打耳光的事情?往事如烟似 梦,都已成为她的过去。而现在她和我正坐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吉普车上呢!押送我们的人, 帽子上戴着闪亮的国徽!
  沉默。死寂。
  我们走进了一片混沌之中……
  脱稿于1987年2月21日小孙子从磊二岁半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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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 从“土城”发配塞外
  1988年春,与被台湾关押多年的台湾作家王拓先生会面于北京惠中饭店。是巧合?还 是……台湾中转囚徒的收容所,也叫“土城”。
  “土城”,顾名思义就是土屯之城。据史料记载,公元1272年时,元朝改金中都为元 大都,北京首次被定为都城。土城即元大都时的遗址。其城墙皆由夯土而成,这个收容所的 赭黄色残破围墙就是古老土城中的一段。它外表已然十分古老而斑驳,标志着它的年轮久 远。为了掩人耳目,土墙外几十米远的地方,围上一圈高高的红色砖墙、“金玉其外,败絮 其中”,门口矫饰得如同一个普通机关,陌生行者只观其外表,绝不会想到里边是个“劳教 收容所”。
  来土城之前,我们已在东城公安分局扣押了10天。张沪去了女号,我和赵筠秋押放在 男号。那是一间十五六平米的屋子,面对面有两排木板大通铺,室内没生炉火倒也感不到 冷,因为这间屋子关押着14口子人。属于知识分子的只有赵和我,其他一律是流氓、地 痞、小偷、盲流……使我十分费解的是:在这方寸之地他们仍然十分逍遥,似乎房屋四壁, 对他们并不是一种间隔。他们谈吃,谈喝,谈倒卖粮票,谈玩弄女人……只有我和赵各在房 子的一角,蹲在那儿揪着头发,想各自的心事。
  中午时分,看守员送饭来了。两个拳头大的小窝窝头,外加一块咸菜。我满腹愁思,毫 无半点食欲,那些“同号”见状,便蜂拥般地抢我那两个窝窝头。我着实不能理解他们,何 以会如此失态。同时顿感自己已跌入社会的最底层,也许将来要永远和这些流里流气的人为 伍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喂!你是吃屎(知识)分子吧?”
  我拒绝回答。
  “别想不开嘛!笑一笑,十年少,于嘛总耷拉着脑袋!”
  是啊!难道我哭就能哭回来自由吗?我感谢他们的提示,苦涩地笑了笑。
  我很后悔,12月19日的清晨,没有亲吻我小儿子一下。当时,他还在孩提世界的幻梦 之中,围着一条紫花小棉被,均匀地呼吸着——他在梦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爸妈此去 将是长长的别离。我更对不起我的母亲,自从我4岁丧父,母亲一直浆养着我,孤儿寡母相 依为命。为了我能求学,她来北京给一个有钱的人家当过保姆,我这独根苗苗是她用血汗浇 灌起来的(我是独生子,无兄弟姐妹)。现在我和妻子都突然离开了她,又把一个两岁多的 小孙子留给了她,她将重新像老鸟喂育幼雏一样,负起保护和浆养第三代的任务。这,对一 个苦命的中国妇女——我敬爱的妈妈,不是太残酷了一点吗?!
  我潸然泪落……
  又慌忙把眼泪擦掉。
  张沪关押在找对面的屋子里。那是一次男号放风去厕所时发现的。我隔着涂着白漆的玻 璃空隙,看见了她那顶红色的毛线帽子闪动了一下,从而断定了那就是她。由于这个生命磁 场的发现,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踮起足跟,探长脖子朝对面屋子里看,心里虔诚地祝愿她,能 够坚强地活下去,并能回视我一眼。但我只能看到那顶红毛线帽,偶尔移动一下,而无法看 见她那张清瘦的带有病容的脸。
  那些“同号”比猴儿还精,他们很快发现了我的举动。隐瞒是毫无意义的,我告诉他们 对面屋关押的是我爱人。为了满足我的精神需求,他们由两三个人用胳膊搭成脚垫,叫我像 运动员那样,登着他们的胳膊,登高眺望;我着实欠缺他们的勇敢,怕被警察看见挨训。其 中,一个脸膛黑黑名叫张啸虎的东北人,讥笑我说:“像你这种人,只配在度荒的年头饿 死。看一眼咋的了?他们是能给你加两年刑,还是能抠掉你的眼珠?”在他鼓励之下,我斗 胆地登高朝北屋望了一眼。由于居高临下,我看清楚了:那空荡档的“号子”里,只有她孤 零零的一个人。她围着棉被端坐在墙角,像在吉普车上的神情一样,紧紧地闭合着双眼…… 19日早晨,她是带病去报社开会的,看样子,现在她的病还没有好。
  看不到想看,真正看到了,又加重了我心中的愁楚。两扇门,两把锁,尽管我和她不过 几米距离,却若同远在海角天涯。我自幼不信神鬼之类巫说,却总是想起那天晚上去看的夜 戏《窦娥冤》。我俩都远去了,家里一老一小又该如何度日呢?前两天的一个下午,警察把 我和她的行李,各自掷进我们的号房,老母亲和孩子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厄运,此时这一 老一小又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我如乱箭穿心,常在夜间如犯呓症一样,突然从床板上坐起身 来。我想大哭一场,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几声,可是那些“同号”,睡得那么平静而香甜,我 只好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其实,我母亲在这几天里经受的精神折磨,比我还大(这是后来才知道的)。1960年 12月20日——我们迸了分局的第二天下午,张沪的父母闻讯来我家看望一老一小。张沪父 亲——这位延安赖的老布尔什维克,头上虽然也顶着一顶右派帽子,但他还是义愤地向我母 亲表述了他的心声:“沪儿和维熙很可能又评议什么国事了,难道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 真像报上吹得那么好吗?怎么敢讲实话的人,就要给关起来呢!”他又安慰我母亲说,“这 不是他们一两个人倒霉的事儿,是我们国家的灾难。你们一老一小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结结 实实,经济上有困难,我们接济你们!”
  两个老人还没走,家里就闯进三个人来。这是报社保卫科的两名干部,会同一名街道干 部,来家里进行搜查。他们翻箱倒柜,把桌子抽屉以及书箱中,每张带字的纸本和纸片都装 走了。不知是因为临时突击搜查之故,还是由于他们的马虎,竟然没有带来麻袋一类的东 西,临行前还向我母亲借了一个大大的包裹皮,把这些东西包走,装上了汽车(我械的长篇 小说草稿《第一片黑土》,就是在这天被装走的)。
  三个老人在另一间屋子坐着,静待他们的搜查,我的小儿子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还跑 去帮助他们拾捡遗落在地上的纸片,并伸出小小巴掌:“叔叔!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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