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念刹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她：顾漠羽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
心中却又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如若他没死，他现在又在哪里？可知她有多想他，此时有多害怕？
“王妃，你睡不着吗？”身后传来赵叔的声音。
小念回头，赵叔披着袄子，叼着旱烟，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赵叔。”小念笑了笑。
“王妃，是不是又在想王爷了？”
莫小念的嘴角浮起一抹苦涩，“城破了，张世才嚣张不了了，这梦川，也应该和平下来了吧。”
“王妃有没有想过改嫁？”赵叔突然说道，“王妃这么年轻，要一个人拉扯大安安，实在太幸苦了。”
“顾漠羽一定会回来的。”莫小念坚定地说道，“我会一直等着他回来，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会一直等着他。”
赵叔叹气，“王妃这是何苦。”
莫小念也叹气，“赵叔你不明白，爱过这样一个男人，便很难爱上别的男人了。”
赵叔一怔，无声笑了。
我怎么会不明白，就像谁要是爱上王妃你一样，只要爱上了你，便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了。
所以，漠王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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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泪眼，断鸿声里暮天长。
（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在的原因，梦川这些年时常下雨。
易天真带走凤暖的时候，想要带她和安安一同走。
“我是不会离开梦川的。”莫小念摇头，“我走了，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五岁的孩子在她怀中瞪着眼，似懂非懂，奶声奶气问她，“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你说很快，很快，很快是有多快呢？”懒
“安安长大的时候，爹爹就回来了。”莫小念亲了亲他，淡淡道。
“你不能总是这样骗孩子，骗自己。”凤暖忍泪，“五年了，该放下的，始终都得放下啊。”
“不要担心我。”
“其实，皇帝对你是甚好的。”易天真欲言又止，“哥哥知你不会喜宫中生活，就是嫁个市井男子也是可以的。长得丑一点，平庸一点没有关系，见过那个人，世间十有八~九的男子都平庸了。”
凤暖狠狠地掐他，易天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闭了嘴。
莫小念心中一痛，却面色不改，低头对怀中的孩子笑道，“安安，姨姨和舅舅就要走了，以后很难再回来看安安了，快给姨姨和舅舅说再见。”
“姨姨和舅舅要去哪里？”孩子仰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是去接爹爹回来吗？”
“姨姨和舅舅才去不了你爹爹的地方呢。”莫小念道，“你爹在一个很美很美，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痛苦的地方，姨姨和舅舅，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里，跳到另一个笼子里罢了。”虫
“姨姨和舅舅是小鸟吗？”安安惊奇地瞪大眼睛，“安安只见过小鸟是关在笼子里的！”
“安安，小鸟是属于天空的，”莫小念摇头，“关在笼子里的，是一场分离。”
五岁的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张开双臂迎向美丽的姨姨，“抱抱~”
凤暖红着眼睛接过孩子，软软的身体在她怀中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姨姨要回来看安安哦，姨姨走了，都没有人给安安买糖栗子了！”孩子委屈地揉揉鼻子。
“安安要多带你娘到皇上叔叔那里去玩啊，皇上叔叔那里有好多好多的糖栗子。”易天真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真的吗？”小安安大叫出声，易天真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真的真的，不过安安啊，你可不能告诉你娘啊，要是他知道你想进宫去是因为糖栗子，她就不带你去了，知道吗？”
小机灵连忙点头，学着大人将声音压低，“知道了舅舅，我不会告诉我娘的！舅舅你也要常回来看安安哦！”
“你们真是的，磨磨蹭蹭的，走了半天了还没走，存心碍我眼呢。晴雯那家子也是的，招呼都没打一个，连夜就跑了。”莫小念哀怨地嗔道，“拐走了我的小儿媳妇，看我以后不找她算账！”
“姓月的一根筋，不肯为当今皇帝效力，要不偷偷溜了，早晚得死于非命。易天真倒是豁达，将名下所有财产全部捐了国库，换得皇帝放我们一马。”凤暖笑道。
易天真搂住她，深情款款道，“千金散尽还复来，而你，不可多得。”
莫小念含笑，怀中的孩子趴在她肩头把玩着她的头发，昏昏欲睡。她突然觉得一切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糟。阮秋镝如愿所长夺下了江山，凤暖和易天真有情人终成眷属，张晴雯和月枉然恩爱甜蜜，顾林渊能为心爱的人死去，杜婉心嫁给阮秋镝依旧做着皇妃，除了她，这个世界总算还是幸福的。
世人皆知顾漠羽爱她，能够得到那样一个男人的爱情，她怎敢说不幸福。
抱着睡着的安安回漠王府，雨势渐渐小了下来。莫小念没想到阮秋镝会过来，站在街的对面隔着雨帘看着他，白衣胜雪，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眉目如画的翩翩佳公子，谈笑间强虏灰飞淹没。
可是有些东西，毕竟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悄然改变了。
收了伞，将怀中孩子的脑袋埋进自己的怀抱中，低头飞快地冲进雨里。
阮秋镝含笑看着她一阵小跑过来，挽起裤腿露出雪白的脚踝，踩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那么纤细柔软的脚，仿佛一把盛开的茉莉，轻轻撩拨着他的心。
张开双臂接住她，扯着袖子揉着她浅沾雨露的头发，低声道，“我把安安抱进去睡觉，你先去洗个澡吧，别着凉了。”
“这样就能着凉啊，我岂是纸糊的人儿？”莫小念说笑着往屋里走。
阮秋镝在她身后淡淡地，却是不容置疑地说道，“是自己去洗，还是要我来帮你洗？”
这人自从做了皇帝以后越发霸道了。小念吐吐舌头，无奈地向浴室走去。
阮秋镝将孩子放在床上，看着他越来越熟悉的眉眼，恍然失神。
当年和顾漠羽第一次相见，那个男孩还没有后来的凌厉内敛。
温顺天真，意气风发的年少眉眼，和这个孩子一模一样。
前几日突然心血来潮翻起了顾林渊生前的东西，整个暗室堆满了画像，一颦一笑，一动一静，发呆生气，含笑蹙眉。
满满的一室全是顾漠羽。
那么隐忍那么狂热的爱恋，恐怕一点也不比莫小念少。十多年的陪伴，十多年的相依，爱得多么辛苦，多么小心翼翼。
当他看到他为另一个女人伤心难过生气开心的时候，他的心就像有刀子割一样吧。就连吃醋争执都没有权利。
哥哥吗？有哪一个哥哥会因为弟弟有了心爱之人整日郁郁寡欢，辗转难眠？
爱人的心应该没有错，可是依旧爱得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药可医。
这一刻阮秋镝是同情顾林渊的。他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暗云翻滚，雨势没有收停的迹象，突然很想知道顾林渊得知顾漠羽阵亡的消息，不顾一切赶到前线，抱着他血肉模糊的尸体痛哭，最后拔出他身体里的剑刺进自己胸膛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想对这个充满讽刺的世界说一声我恨你，还是想对怀中被他呵护了十多年的男人说一句，我爱你？
每个人都有弱点，顾林渊的弱点便是顾漠羽。
早知道这么轻易就可以让他倾尽天下，又何必苦心策划这么多年。
阮秋镝自嘲一笑，坐在书桌前随手翻起莫小念的书来。
全是哲学史记之类的书，莫小念说今后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军，不希望他做一个令人牵挂担忧的人。
可是造物弄人，谁曾想到多年以后的顾安生依旧一生兵戈戎马。
思量着自己这几年来对这对母子甚是照顾，明里说是安抚未亡人，暗地里却是下了功夫想要感化芳心的。
他喜欢莫小念，喜欢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喜欢这个家的感觉。
莫小念从屋外进来，换了干净的衣物，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胸前，她一边用毛巾擦拭着，一边斜眼笑望着阮秋镝，在他身边坐下。
“皇上最近很闲吗？隔三差五就往漠王府跑，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以后少来。”
淡淡的发香在他鼻尖撩拨，阮秋镝心念一动，依旧面不改色地和莫小念说笑。
“再忙也抽得出空来看你啊，你不想我，安安还是想我的啊，你总不能限制我人身自由吧？”哀怨地白了她一眼，闲闲道，“你在醉仙居见无数的人，却不愿意让我见你。”
莫小念变了脸色，淡淡道，“我在醉仙居是以歌姬的身份见客，在漠王府是以莫小念的身份见你，皇上是想见歌姬，还是见莫小念。”
这个女子太敏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阮秋镝不动声色岔开了话，笑道，“说到唱歌，你是最精通的。宫里今年的选妃，有一轮是才艺大赛，我在琴棋书画方面是个半吊子，你也是知道的，明天到宫里来帮我物色物色如何，权当帮我个大忙了。”
“好啊，我们两个半吊子一凑，也算是个专家了。”莫小念一本正经，道，“这几年多亏了你的照顾，我和安安母子才得以平安过日子，我欠你的人情，只要你开口，我做得到的事情绝不推辞。”
“小念，你不要这么客气好不好。”阮秋镝有些失落。
“这不是客气，是我做人的原则，我不习惯欠别人什么。”
“可我不是别人啊。”
“不，你是。”
阮秋镝突然烦躁起来，莫小念目光坚定，阮秋镝看着她，狼狈地怒吼一声，“不！我不是！如果你再当我是别人，我就强~暴你！”
莫小念哭笑不得。心道就算你强~暴了我，你还是别人啊。
“莫小念你才二十多岁，这么年轻，这一辈子的路还有很长，你不能一直活在顾漠羽的阴影里，他在天上知道了，也是会难过的。”阮秋镝柔声道，苦口婆心地劝起她来。几乎每次见面他都要说一些差不多的话来劝她死心，从不放弃。
说起来，也真是一个执着的人啊。
莫小念摇头，淡淡道，“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死了四年了！”阮秋镝低吼。
莫小念重复道，“他会回来的。”
阮秋镝放弃了和莫小念的交流，挫败地道，“明天记得进宫，我先回去了。”
03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宫里向来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人。
莫小念抱着安安，五岁的孩子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殿前的一排女人，小声地在莫小念耳边道，“娘亲，这些姐姐好漂亮！”
莫小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理她，继续剥着自己的葡萄皮，往嘴中送进葡萄。
安安见她没理睬自己，以为是没听到，大了声音喊道，“娘亲，这些姐姐好漂亮！”
大殿很安静，只有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在唱票。安安的声音很大，殿下的女人却不敢抬头看上来，只有阮秋镝慵懒地笑着，斜眼看向他，将他从莫小念怀中抱过，放在自己腿上。
“安安，你觉得哪个姐姐最漂亮？”阮秋镝似笑非笑。
安安的目光一一扫过下面的女子，突然在最后一排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停住，兴奋地拍手大叫，“我最喜欢那个绿衣服的姐姐！”
阮秋镝顺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笑问道，“为什么？”
安安攀上他的脖子，覆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阮秋镝大笑，转头对身边的太监道，“赐如意给那个穿绿衣服的。”
“是。”太监走过去，从盘子里挑出如意递给绿衣女子，那女子双手接过，走出人群跪在大殿之上，盈盈一拜，脆生道，“谢皇上赏赐！”
“起吧。”阮秋镝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小女山东太尉杨嘉兴之女杨茶茶。”
阮秋镝点头，玩味地笑道，“安安说，他很喜欢你进殿之前送他的包着糖栗子的手帕。你可否向朕解释一下，手帕上那些字的意思？”
杨茶茶磕头，“只闻功成千军笑，哪知万骨枯时红颜殇。小女随手之作，并无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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