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黑渊绿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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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黑渊绿夕阳-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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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辈不单包括王甲王木这一代以及下一代,也包括了王甲王木的各叔伯家小于王甲之父的人。

以“辈分”而言,在农村,辈分低的,甚至是九十岁的老人,也须向辈分高的刚满月的婴儿称叔道爷。王甲的辈分不高,因此七八个只有六七岁的“叔叔”在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甚至还小上一两岁的“奶奶”的带领下,也跟着大家向坟上行去。

参加祭周的人其实也只是应个礼,有个代表就行了。而祭周号哭者又只能是女性,王庄近来大举“自卫”,所以这十几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娘子军。

出村口前,娘子军呵斥着这些辈分尊贵的顽童们,相互诉说着哪家的男人咋样,谁家的收成如何,谁谁谁在什么什么地方看风水卖艺赚了多少钱,谁谁谁遇上了什么什么灾……,并询问着王甲王木啥时候能订下一门亲事啥时候成婚,喜酒准备在哪儿办……,但一出了村口,所有闲聊的一同停止了闲聊,开始哭丧。

哭丧也是一门艺术。

会哭的人,能哭得让听者顿起恻隐之心同情之意,忍不住鞠一捧辛酸泪,而自己却见不到眼泪;同时,哭声还要如同流行歌曲般悦耳动听,世界名曲般百听不厌;并且要做到说哭就哭,说停便停。

而不会哭的人,哪怕你哭得泪流满面,涕泪纵横,声音嘶哑,甚至当场昏厥,依然会让人感觉到那是假的。

王铁嫂无疑是那种很会哭丧的人。

她不但是王庄的哭丧名人,也是专以纸扎、哭丧为业的蔡庄人中的当世奇才。

大葬山下十几个村庄,提起了王铁嫂,或许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提起了蔡吟,那简直可以套用一句俗话:如雷贯耳、浩月当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历届的乡长、县长,也无法与她比“名”。

大葬山下名人谱,排名首位的就是蔡庄蔡吟。未出嫁时她便受雇于各庄的大户,每次哭丧的收入,至少也在百元左右,无钱者就送鸡鸭猪羊;出嫁后收手不干,偶尔难破情面不得不为之时,主人也至少得备上五百元钱或是一头猪。当然,是否收那有另当别论了。当年王铁争创王庄首未十万元户时,差五千元凑不够时,便是她连哭三场,挣三千,凑足了九万八,预定了三场,又凑了两千,够十万。

她的哭声,无论是大声,小声,带诉、不带诉,都有种摄人的魔力。哭声一起,听者便有种深切悼念自己最亲近最伟大最值得怀念的人的凄凉感受,不自觉地就泪水汪汪奔流而下。不带诉的哭音,即使是肖邦、布哈洛夫等人的《葬礼进行曲》也无法媲美;带诉的唱哭,更是感动天下有情人,若不流泪,你除非是聋子、死人。

王甲王木请不起这个嫂子。但王铁嫂的这次哭丧,却不收钱。她只有一个条件──快定下一门亲事。

十几名妇女,有的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有的连哭带诉生似天底下只有她一个是可怜人年,有的号哭若疯笑,一个个均是真情实感准备创下哭丧新记录。

以哭丧而论,她们学王铁嫂已非一日,其哭丧的水准也足可和蔡庄专业哭丧者相媲美了。但王铁嫂呢?

她只是静静地走着,直至其他人都哭得有些累了有的甚至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时,才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其他人的哭声嘎然而止。人人屏息静听。

抽泣的声音细细幽幽,渐渐变为声声短哭;短哭片刻,再变为抽泣。如是几次,当每个人的听觉神经都被压抑到了极点时,抽泣声忽然变成了长哭。

长哭声一起,天宇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荒芜的大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孤独凄惨的女人,在悼念着亲人,在质问着苍天,而苍天无语,只有怒涛阵阵,悲风幽幽……

本已停止哭丧的妇人们早已泪流满面,放声大哭,在队列前奔跑嬉戏的儿童也号哭连连,一时间天宇里充满了令人辛酸的哭声,静静行走的王甲也忍不住泪盈满眶,泪流满面。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惟吾凄惨,二十多年来的诸般不幸诸多屈辱都被放大了百倍,折磨着自己的神经,而未来也是苍白一片,毫无人生的乐趣,不如自此就一死了之……越想越伤悲,终于哭出声来。

唯一没有哭的人是王木。

他似是从不知伤心为何物,不知泪为何物。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连幼时的撒赖的大哭,也只是“光打雷而不下雨”。他仿佛从来不曾悲伤过──真正地悲伤过。委屈时,也从未流过泪。但即使是这样,听到了铁嫂的哭丧,也觉得有一种淡淡的伤感驱之不散。

可是更多的却是恐惧。那哭丧的声音回荡于耳边,竟似已变成了上万人在哭,在悲诉着什么,似已变成了上万人在战争结束后亲眼看到了自己亲人的尸骸般!

他不能不恐惧。

但幸好王铁嫂只是象征性地表演一下,伊如命相家忌讳耗心耗力为某人推演改命、风水家忌讳妄占他人风水地,杀人者不愿意被杀,偷盗者也不喜欢被别人偷一样。哭丧者最忌讳付出真情实感,最忌讳无禄而哭。王甲王木没有付钱,表演一下,也就足够了。

──毕竟,出嫁之后,她的哭丧,简直已比大熊猫还要珍贵了。

但她虽是已停止了哭丧,那哭丧之情引发的伤感,却使得其他人的哭丧达到了新的水平。娘子军、童子军居然一路哭到了坟头,其间甚至还有人哭昏了片刻。

※※※※※

坟头到了。

远处,是大葬山的山脚。大葬山远望犹如一丘土坟,但入山后却接连数峰。由王庄坟群望大葬山,可以遥望如一女子平躺着,从王家祖坟处连一中轴线,恰好指向“女子”的心脏处。王甲这一支的祖坟正切双乳之中,王甲父亲的这坟头可正视“女子”左乳乳峰。

以风水论,此为双乳地。于穴口下葬者,主家男人多有双妻,门风不正;主家女子多沦落风尘,为师婢。(尼姑、道姑、修女等侍身宗教者为师;侍妾、情妇、奴仆等为婢。)但观风水者,须从多角度来仔细观察。倘若再移十余丈,则可看到一双大钳,恰好可以钳制“穴口”,双钳间有一片凹地,如一道门。风水术称其为“神鬼之门”。

左青龙为神门,右白虎为鬼门。于此下葬者,主家多出游历风尘、通晓阴阳之人。(卜者、风水仙、巫师、佛道宗教、特异功能者、走方郎中等。现时代将火葬场等工作人员也划为其列之中。)王庄的现况,即符合此型。

但凡山者,多系“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环境大势。大葬山的地势,十分奇特。最奇特处,却是王庄的群坟。在群坟赶为内、外,观察到大形势各不相同,由坟群内望山,可得“福地”形势。从坟群外望山,却发现此为穷凶极恶之地,竟已占尽了二十四凶。

*笔者注* 二十四凶:风水术语。指死块、露胎、反肘、无实、假抱、仰瓦、吹胎、欺主、背主、吐穴、无辅、擎拳、覆体、斜飞、相斗、操戈、衔鹿、硼面、头破、短颈缠头、白虎捶胸、龙虎成图、边死边活、青龙钻怀等。

王庄的风水师,普遍认为穴口系“神鬼之门”,加上若顺大葬山山势,可远达昆仑山,是昆仑山脉的结穴穴口之一,而昆仑山脉又是“赫赫我祖”的来临地,鬼神齐聚的场所 ,甚至有人认为大葬山才是传说中的昆仑山,人世兴旺后鬼神被迫入关地。所以择此为墓群,最是正确。

王甲王木行到了父亲的坟前,停下脚步,余人这才停止了哭丧。

这座坟是衣冠冢。王甲王木的父亲毕竟是专业军人,又是党员,不愿也不能土葬。但火葬后全家仍然无法抗拒风俗习惯,只有选小棺造衣冠冢。衣冠冢在外型上与内部构造上,和正常的坟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坟头应低于正常的坟墓,象个小土堆。内部也较浅。

王甲取出了神位、灵牌,放于坟头上,燃三柱香,开始烧金箔银箔。燃着的同时,王木另燃两束香持于手中,并掏出了鞭炮于下风处燃放。噼里啪啦作响中绕坟一周,通告地下的神灵与前辈们来此领钱。

娘子军放下跨着的提蓝,从中取出各家备好的供品。有水果类的苹果、梨、枣,有瓜子花生糖块点心,也有米饭馒头稀粥面条,还有麻花嘛叶青菜豆腐数肉鸡蛋……

她们一边饶坟而放,口中诉说着安抚鬼魂之话,一边挥手斥打着偷拿供品的辈分尊长的顽童们。

伊如通常状况下亲情只能提供食宿而不可能供给大量金钱的人间世俗一般,她们只负责提供各家的心意。至于金银财宝,则只能由王甲王木负责。

钱是冥钱,金箔为金,银箔为银。散装“金银”是零花钱,“金元宝、银元宝”是供给日常开销所用,另有以黄表纸封好的“工资袋”代表着工作的收入,而上等金箔银箔所制成的冥府“支票”,无疑是希望亡灵在冥府成为大富翁──其面值当然上大得吓人。至于信用卡之类,随着社会的发展,也渐渐进入了盟币的行列。阳世所承付的信用保证金,更是远超支票的价值。

一切规矩都依照阳世风俗的构想,“工资待”上要书写亡灵姓名,“支票”、“信用卡”上则要在亡灵姓名的前提条件下,增加其父辈姓名,其生前籍贯,亡逝年月日、阳间寿限,亡后投于何方山林化做何方神圣等等,其作用是方便查收,防止阴间有冒名顶替的诈骗鬼。

王庄人除非梦到了其亡灵亲人前来“托梦”告诉他们投身于何处化作了何方神圣,否则一概以昆仑山为他们的神位所居处。昆仑山本是自古以来炎黄氏族传说中的“人、鬼、神”杂居之地以及后世转化场所,系炎黄子孙的发源地,与佛教外族并无关系。王庄人的此一做法,只是潜意识中自认为出于炎黄正宗而已。

鞭炮已燃完,供品也摆好,盟钱燃势正旺。王甲王木一同跪倒,向爷爷的神位以及父亲的灵牌(其区别点在于隔代与否。)叩头,然后饶坟而转,余人也各依辈分相排列,随于他们的身后。

“人死为大”,在死者面前,代表各家的人即使辈分再高,也不能随便。

饶坟七周,再反饶七周,祭周上坟宣告结束。

早已迫不及待的顽童们,一等结束,立刻你争我抢地抓向早已认准了的目标,妇女们也收回凄容,展开笑颜,纷纷解下了缚于额头或手腕上的“孝条”,收拾“供品”。

──谁都知道,这只是一种形式。

──也谁都知道,供品仍是供给活人的食品、用品。

王木注意到,在王甲的脸上,仿佛有着不安与忧虑。

他抬头看看天。

“王甲,十二点了吧?──回去?”

二、第一滴血

九月六日,正午。

香烟缭绕,纸灰飞舞,黑边遗像前摆着一碗荷包蛋,一碗白水煮面,一碗米饭、七只面饼。冥钱大量燃烧的原因,屋内一片昏暗,烟雾中仿佛有无数的厉鬼在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扭曲,拥挤的屋中也似乎变得无限空寂,各式家具在浓烟中变得无限遥远,遗像上那永恒的微笑,也似因着浓烟的关系变地虚无飘渺,变成了苦笑,那双泊泊然的双眸也似充满了痛苦。

“他爸,好好安歇,家里的事,别操心了。等孩子们娶上了媳妇,有了孙子,我就去陪你。啊?有啥话,回来说一声,缺钱缺衣了,托个梦给我,别惊吓了孩子……,回来看看吧,家里也没啥变化,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心了点,别操心……”

王妈喃喃念叨着,继续焚烧着冥钱。

灵牌与遗像,是“鬼神两位,周年探家”时的出入地,灵魂于何处现身或是两处同时现身,并无定论。

念叨声中,王妈突见王父遗像上的眼睛眨了眨,嘴角略略抽动一下,仿佛在苦笑着。她呆在那里,她呼吸急促、手足冰凉地瞪着遗像,但遗容再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眼前的景象仿佛变了,她似乎回到了一年前,她正站在王父的病床前看着王父的嘴唇一开一合,微弱地低语着什么。

“他……他爸……想说什么?我听着哪……”王妈的声音轻地几乎让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在颤抖着,语句都已经变了调。

“房子……房子……”象是在耳边传来了王父的呓语。

“房子怎么拉?”王妈的声音抖地更厉害了。

“……我的房子……倒了……裂了……家里的房子……”那声音竟是异常地清晰。

“他爸,房子咋啦?……给你烧个洋楼?”王妈胆战心惊地问。

但没有回答。

“咣当”一声,窗子开了,烟雾象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处涌向了窗户。窗外,正在起风。

邻居家的收音机中,正在播放法制小故事:

“……分家后,老大想盖新房,见邻居家是空宅,就私下里把院墙移了两尺……”

风呜呜地响了起来,烟雾到了窗外便被风吹得立刻消散,屋里,也渐渐地恢复了光亮。

※※※※※

从坟头上回来,王甲和王木商量:“咱家的院里,长满了树和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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