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劫- 第69部分

　　“我知道。”我含泪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若他能遵照你作的《家诫》，立志、官场、处世、慎思而行。一生谨慎为人，他的路途必定是一帆风顺。”

　　他蓦地转过身来，充满浓浓的惊讶：“你如何得知？”

　　我睁大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滴落下来：“我何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继多少风雨朝代的一千年之后……有一位千古明君乾隆为你们写了一首诗，御制七贤咏。若你想听，我当念与你听。”

　　吕安原本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听到我这么说，震惊得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而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我痴痴地注视着他，对上震惊难以置信的眼眸，静静道：“想听吗？”

　　漆黑点墨般的瞳幽静深邃，点点的星辉在他的眼底闪烁成无法逼视的光芒，眸光流转着他跌宕起伏的心绪。

　　然后。

　　他缓缓地点头……

　　我闭目静思，幽幽静想，启唇而道：

　　“嵇生放达意真豪，嗣宗青眼夸神交。

　　启事吏隐何妨涛，沛国豫流形陶陶。

　　小阮不愧玉树曹，阿戎清爽舞浊醪。

　　竹林之游芳躅高，延之过激由去朝。

　　五君成咏寓贬褒，我过山阳望古遥。

　　土阜惟见横岹峣，犹使逸兴轩轩飘。”

　　当年，憧憬乾隆盛世时，就是因为他的这一首诗，知道了竹林七贤。

　　才进而关注魏晋。

　　然后……慢慢地……知道了嵇康。

　　书里的字里行间，我便已经为他的才气和性情所倾倒。

　　睁眼，视线一片模糊，我几近泣不成声，双手紧紧攀住栅栏，“我是为你而来的！叔夜，我来自一千七百年后。我在我的世界，看到了你。书里写着你，上课的教材里也有你。连千古圣君都崇敬你。对我来说……在来魏晋之前，我的世界，我的生命……便有一半的你！而我……”

　　“而我……选择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嵇康嵇叔夜！我这一生只为了你而来。你就是我全部的生命，为了你……我不惜杀人，不惜上战场，我要用他们来换回我的丈夫……”

　　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得不停的说，我不敢去想。

　　明日……明日之后……

　　111、第一百一十一卷　。。。

　　“可是嵇康你这个混蛋！你居然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你居然要……留下我一个人……你要我如何自处……”

　　“……”

　　四周噤若寒蝉，唯独细细响彻我惊骇世俗的话。

　　我流着泪，头顶抵着栅栏，没有勇气去透过模糊的视野，窥析他的表情和眼神。

　　只知道，周遭安静得令人胆寒，令人心颤。

　　空气胶着，毫无缓和。

　　我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然后。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抚上我的发顶。

　　“影。抬起头来。”

　　我一静，怔怔地抬起挂满泪痕的脸。

　　看着他。

　　看着他无声流泪的模样。

　　看着我丈夫清澈而干净的泪水，无声而真实蔓延在他俊美无涛的轮廓，却仍是含笑地看着我：“你终是说出来了。”

　　这一刻，再多的话都显得多余。

　　这十几年来拥有的一切，都仿佛一眨眼之间。但，却真实得如同蜜一样甜。

　　他的情，得之我幸！

　　为了他，哪怕千年……也不过只是弹指间。

　　“让我拥着你。可好？”

　　“……好。”

　　他慢慢将虚弱站不住的我从秦凌手中接过，然后紧紧拥住。

　　而可悲的是，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拥抱，竟然无法肌肤相贴，无法以身相拥。

　　我们之间，一直隔着冰冷的栅栏。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肩颈，专属于我的位置，多么想不顾一切地靠上去。

　　可是。

　　嵇康，我懂你。

　　再爱你，我也要为你做到所有。

　　你惦记着我们的孩子，我便会将他们抚养成人。

　　只知道为了爱而寻着你死去，这便不够资格做你嵇康的妻子。

　　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在你走后仍然为你撑起一片天的妻子，你需要一个坚强的妻子。

　　而这，便是我。只有我能。

　　我懂，我都懂……

　　但是你一定要等我。

　　等着我找你……

　　“哪怕经历了数道轮回。哪怕经历千年。只要再相见，不管多么伤痕累累，不管多么鲜血淋漓，我的心依然为你跳动。直至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要完结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今天更晚全部。每小时更一章~一直到下午五点！

　　112

　　112、第一百一十二卷　。。。

　　“时间到了。”

　　秦凌忧伤地轻轻提醒。

　　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中，尖锐的疼痛叫嚣着。

　　我浑然不觉。

　　只是将嵇康的衣襟抓得更紧。

　　“影。”嵇康笑道。大手拍拍我的肩，“该走了。”

　　感觉时间飞速地流逝。而秦凌，正在把我拉离我的嵇康。

　　我浑身突然发疯地颤抖，凄厉地哭叫，嘶哑难听，肝肠寸断却撕心裂肺：“嵇康——我的嵇康！——”

　　双手在栅栏上抓出了血迹，依然不肯放手：“嵇康——”

　　嵇康双眼骤红，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去。“秦先生，代我照顾她。”

　　秦凌毫不犹豫地道：“我会的。”

　　“但，”我的丈夫又道：“她永生不会属于你。自她踏入这个世界起，便是嵇夫人。”

　　秦凌默然以待。“我从未想过要她属于我。你们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插足，一旦介入你们，会让我觉得……这是亵渎。”

　　嵇康背对着我们，坚定地站立着。可我却觉得，生平第一次，他高大的身躯竟然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回过头看我。叔夜。”

　　嵇康纹丝不动。

　　“回过头看我！”我绝望地命令。“我要你答应我！等着我……一千七百年后！我要与你一道，看遍这尘世。让我来告诉你，一千七百年后的世界，天下统一四海太平，没有战乱没有束缚，那儿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你在那儿等我！”

　　“我会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战乱束缚的世界么，我定会活在那个时候！——”他坚定不移地道，却依然没有转过身。

　　“等我……一定要等我……等一个叫许影的女孩。她会找到你的。一定会。”

　　嵇康，背着我，在月光下静静伫立，颔首。

　　此别，将是千载，更甚永世。

　　“嵇康——”我心海骤起狂涛。

　　瘫软的双腿突然间奇迹般地生力，让我一跃而起奔向那栅栏。

　　嵇康回过身，张开双臂。

　　相拥不得，触及不到。

　　可是我已经满足。

　　月。夜。

　　更寒冷了。

　　我觉得喉头一阵铁锈味跃跃涌上。神智却更加清醒：“永生永世，终为君妻。”

　　湿热的吻狠狠地印在我唇上。

　　辗转缠绵。

　　“影……影……答应我，绝不允你随我而来，你身为我嵇康的妻子，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要你答应我，时间不到，绝不追随我而来。”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在我还未看清之刻，大手覆上我的眼。

　　黑暗之中，他的唇，他的气息。

　　更加深刻。

　　如呼吸一般熟悉而不可缺。

　　情若抛，心字便已成缺口。

　　********

　　轻风本该是温煦的。

　　而我却觉得刺骨的冰冷。

　　看这尘世悠悠，我竟有种置身事外的沧桑。

　　“弟

　　112、第一百一十二卷　。。。

　　妹。你真要去吗？”

　　嵇喜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大哥。我意已决。”淡淡道。我低首看着自己昨晚因抓住栅栏而脱落整片指甲，即使经过秦凌的包扎，看起来也依然可怖惊心。“大哥。有些事情，璺儿想请托你。”

　　“你我是一家人，何来如此生疏。你说吧。”他低低地叹道，有气无力。

　　“今日便是他的最后一天。我想请大哥为他带上一身得体的衣物。还有……”

　　“还有嵇大哥的古琴！”

　　房门口是向秀的清瘦颀长的身影，他面无表情地抱着嵇康极为珍贵的古琴，脸上的苍白之色可见。

　　我含笑道：“还有我的琴。”

　　嵇康亲手为我做的琴。

　　与他的，正是鸾凤和鸣。

　　他只是微微一怔，便了然，凄然地笑：“我明白了。”

　　我望了望天色。

　　心里更加冷然。

　　“时间要到了呢……走吧。”悦悦和延祖，正安全地待在秦家大宅，他们仍在等着我将他们的爹爹带回家，等着我们一家团聚。

　　我想露出一抹苦笑，却发现脸部竟然如此僵硬。于是作罢：“走罢。”

　　门一开启。

　　外面，站着竹林众贤。

　　他们伫立在萧索凛然的风中，等我。

　　113

　　113、第一百一十三卷　。。。

　　距离刑法还有两个时辰，可是从监狱前往刑场的路途中却拥挤不堪。

　　摩肩接踵。

　　百姓们皆穿着一身白衣，男女老少、每个人脸上都显示着一股悲怒和愤恨。

　　有人为两人的冤案捶胸顿足哀伤不已。也有少数的司马党羽政客麻木的表情看着这一幕。

　　向秀在拥挤的人潮中极力保护好嵇康的琴，嵇喜抱着我的琴走在最后面，而阮籍推着我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进。

　　对这些，我心如止水。

　　除了他，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我的心情再次复活，再次起伏跌宕。

　　蓦地。

　　太学生不知从哪儿尽数涌上。

　　还未见人影，就听得他们的悲愤哭声，如此揪痛人心的齐声而哭：“嵇先生——！吕先生——！”

　　“天理何在，嵇先生和吕先生何其无辜！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乱政司马，竟然无视舆论，不肯放嵇先生与吕先生归我太学，还要处以极刑，实在可恨！”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四周图静了静。然后更多的悲愤声直冲而上。

　　突然间，前面突然涌现一股巨大的骚动。

　　栅栏圆顶。

　　一辆囚车缓缓行进。

　　囚车上站着两个俊美绝世的男人。

　　两人安然而立，风范卓然，稳若劲松。

　　阳光下的他，如此伟岸高大，那是令人无法抗拒的从容赴死，是望尘莫及的不息性情。

　　他们自得悠然地相视一笑，不时朝围行哭泣的百姓颔首致意。

　　然后相互低语说着什么。

　　吕安哈哈大笑，毫不顾忌形象，笑得开怀无比。

　　“与你交友一生，从未赢过你半次，现下终于扳回一局，嵇叔夜啊！你的一世盛名终于在临死前被我给攻下了。”

　　嵇康似笑非笑，默默不语。

　　他慢条斯理地扫视了场中一样，波澜不惊地扫过我，然后却在下一刻，淡静的视线变得十分僵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回望向我。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们这最后一眼的对望，看成了凝视。

　　一眼千年。

　　此刻仍是如此拨动我的心弦。

　　嵇康出声唤道停车，那卒卫犹豫了一下，应允了。

　　骚动有片刻的静止。

　　嵇喜连忙上前，将备好的两人的衣物递上囚车。

　　在嵇康接过之前，吕安抢先一步挑挑拣拣，状似苛刻的嘴脸道：“吕二爷我喜白色，我看着青色就给你吧。”

　　嵇康淡笑。

　　吕安连这等小事都如此细心。

　　他一直知道的，比起白色，青色其实更适合嵇康。

　　青白并立而站。

　　两人瞳如墨玉，容似皎月。

　　阳光倾洒下来，照耀在两个绝世男子的身上，形成淡淡的光晕。

　　如梦如幻。

　　向秀颤声唤：“嵇大哥……”

　　然后清泪双行潸然滑落。他举琴上前。

　　嵇康展颜一笑，欣然接过。

　　113、第一百一十三卷　。。。

　　“就此别过吧。”

　　向秀狠狠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深深地看他最后一眼后，清雅长袍，决然地消失在人群中。

　　他心里定是极痛的。

　　想当年养生畅论，想当年彻夜谈庄。

　　竹林其他众贤，停在人群中，却是那么的鹤立鸡群。

　　显眼异常。

　　刘伶和阮咸举杯朝他致敬。王戎眯着眼红肿的眼，不发一语，幽深地看着嵇康。

　　阮籍立足一顿，大声道：“今生未曾赢你的，来世必将讨回。你等着罢！”

　　只有山涛立在身边，默然无语